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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送來的小美人們皆瑟瑟發抖,也跟著下餃子一般地跪了下去。
宿擇可能是為了做戲,但他有大半,卻是真嚇得站不住了。
宿擇抬頭,鮮紅的血順著額心淌下,將這張清俊的面容分割成了兩半,「請陛下明鑑,謝之容斷留不得!」
「後宮中人本不該插手朝廷事,」宿擇恨恨地看了一眼謝之容,淚水順著面頰滾落,與血混在一起,看起來好不可憐,「況且自謝之容入宮後,陛下身邊近臣變動頻頻,難道陛下就不奇怪嗎?難道我們一個兩個三個都沒了眼色,開罪於謝公子?」
他又深深叩首,愈發悲戚,「臣看這些事不過是藉口,乃是有心之人慾除掉為陛下忠心耿耿的近臣,所圖甚大!」
自謝之容入宮,四個黃門郎去二存二,今日卻是連他們兩個都要一併除去,這其中沒有謝之容的挑唆,宿擇決然不信。
這話陰毒,皇帝多疑,這話或許不會讓皇帝現在就處置了謝之容,但已足夠讓皇帝心生疑慮。
且,他們確實是在謝之容入宮後才開始接二連三地出事,一切有跡可循。
對謝之容沒那麼喜愛後,皇帝會不會也開始想,這一切可是謝之容故意?
血液飛濺。
宿擇額下的那塊青磚已成朱紅。
眼淚滾落在地,滴出顏色稍淺些的圈。
任誰見了,或許都會動容,都會稍微心軟。
謝之容看向皇帝。
皇帝正緊抿著唇,眸光微動。
難道他心軟了?
蕭嶺目光落在宿擇身上,似乎在看他。
也可能沒在看。
事實上,蕭嶺在回憶一段文字。
他記憶力很好,哪怕是粗粗看過,也能許久不忘。
宿擇先前做過的所有天理難容之事按下不提,在後來,他又做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一件足以令這個從內部開始潰爛的龐大帝國終於轟然倒塌的大事。
景平五年,也就是謝之容入宮的第三年,羌部五族二十九部化為一部,野心勃勃的新主昆輿蘭樓闕終於將手伸向了他垂涎了不知多少年的中原國土。
同年秋,三十萬大軍直逼玉鳴關。
此時,玉鳴關內不足四萬人。
守將,張景芝。
張景芝死守玉鳴關三月,卻沒能等到朝廷援軍的到來。
因為,朝廷援軍陪著監軍宿擇繞路回了九江——宿擇的老家。
昔年踏出家門時不過窮秀才,而今不過十年,富貴已極,竟能號令大軍相送歸鄉,何其風光!
同年冬,九江最最豪奢的酒樓中,滿座高官大員時,宿擇睜著一雙朦朧醉眼不耐煩地看向一身大雪未化,手掌臉頰都被凍爛的兵丁,那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高舉著手中的印信,用盡力氣地喊出一聲,「玉鳴關破,張將軍身死殉國!」
一語說完,淚水合血而下。
於是綿延三百年的國祚,至此,終於被徹底斬斷。
透過宿擇帶血的面頰,蕭嶺看到了另一張臉。
一張稚氣未脫的圓臉,凍瘡在臉上崩裂,又遭凍住,血與雪一同凍在臉上。
宿擇是罪大惡極,然而始作俑者卻是皇帝。
莫說他是英主,哪怕只是個平庸之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玉鳴關不會破,張景芝不會死,生靈不會遭鐵蹄□□,更不會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蕭嶺很不明白,這樣的劇情為什麼要走下去。
他可以告訴自己這只是一部小說,然而消逝的卻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
蕭嶺眸光針扎了一般地顫了下。
謝之容沒有錯過這個眼神,於是鬼使神差間朝蕭嶺伸出手。
而後,二指輕輕一拽蕭嶺的衣袖,將他往後拉了拉。
蕭嶺愣了下,不由得隨著謝之容的動作往後退了兩步。
他偏頭,怔然地看著謝之容。
這次是真的怔住,而非作偽。
謝之容亦愣了一息,手極自然地鬆開蕭嶺的衣袖,「有血。」謝之容說。
連自己都不知道,這到底是解釋還是告知。
蕭嶺今日穿了件淺色衣袍,衣角處繡著同衣裳同色的竹葉,深深淺淺,陽光下尤其好看,弄髒了不美。
只是因為這個緣故,而非蕭嶺那一瞬間的眼神太過痛苦,好像看到了什麼錐心斷骨的畫面一般。
只因為如此如此。
蕭嶺呼了一口氣,望著謝之容已拿開的手驟然放鬆了。
幸好,一切都還沒發生。
幸好。
如今的謝之容剛剛入宮,還未曾經歷他人生中最冷的那個雪夜,在那個夜晚,他知曉了玉鳴關破,他的師長張景芝以身殉國,羌軍南下,一路燒殺搶掠,所到之處屍橫遍野,血流漂杵。
他站在那,還是眸光清亮,仿佛天人,不染纖塵。
還沒有像熬鷹訓狗一般被折斷傲骨,只為了滿足皇帝的一己之欲。
幸好,還都來得及。
而謝之容剛才的舉動,顯然不是怕血沾在他身上,而是看出了他不對勁。
蕭嶺突然很想拍一拍謝之容的肩膀,說句多謝兄弟,然而這樣無論是舉動還是言詞可能都會讓謝之容這個古人覺得想當困擾不解,遂作罷。
只一笑。
輕飄飄地掠過了。
謝之容看著他翹起又放下的唇角,突然意識到,這仿佛是皇帝第一次出於真心地在他面前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