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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臬台座下十幾位官吏研究了一宿的、公示案情最好的時辰,因為這個時辰疍民剛醒盹,廣場上人不會很多,才能讓消息慢慢地、穩穩地傳開。正午不行,正午人的火氣最盛,一旦群情激奮,容易跟官差動起手來。

  這回來讀案情公示書的是臬台手下幾個得用的文士,各個都有好口才,這關口不敢用官,穿上官袍站在這兒怕是會被憤怒的百姓撕了。

  漢白玉塑的海母神像太高了,上千疍民站在廣場上,像蜷曲在她腳下的螻蛄腐鼠,精白與黑灰、聖潔與惡濁,兩種顏色撞得人眼睛疼。站在人潮最中心,甚至有一種喘不過氣的窒悶感。

  文士們捧著燙手的公示書,因為提前得了吩咐,誰也不敢之乎者也拿捏辭藻,怕百姓聽不懂,講的全是大白話,把案子的前後脈絡詳詳細細講了一遍。

  “知州劉茂生為首惡,唆使島官許善世、葦盪衛所指揮使劉明二人轉運贓銀,又煽惑衙門理問、典記等人大行方便……此一十八名貪官惡吏已悉數歸案,擇日就要送到京兆府去審啦!”

  文士慷慨激昂地講完,眼睛從公示書上挪開時,驚得後退了半步——他站在石台上,里八圈外八圈圍著的疍民幾乎要湊到他腳下了,全仰著頭、伸直脖子,睜著一雙雙鬼火似的眼睛。

  他們太熱切地想要知道這封新的公示書上又寫了什麼,是不是像第一封一樣,案子有了大的進展;是不是像第二封一樣,允許百姓旁聽審案。

  可細看,底下一張張面孔、一雙雙眼睛,全是懵懂的、糊塗的。

  剛念完稿的文士愣住了。

  這群人,這群草民……竟是連他口中的大白話也聽不懂。

  值官在這白玉台基上站了一天了,對這情形可太有數了,用真真兒的大白話重新翻譯了一遍。這蠢人自然不懂得什麼叫危機公關,話白得過了頭——

  “就是說,登州知州劉茂生帶頭作惡,勾搭了當地十幾個貪官,齊齊合手劫了三十萬兩供神銀,這些貪官全都被欽差大人抓起來啦!”

  遠處近處的疍民總算有緩過神來的,沙啞的喉嚨吼著:“是官老爺們貪了銀子,拿我們頂罪是不是?”

  值官義憤填膺:“可不就是如此!”

  疍民又吼著問:“要是沒人給我們翻案,官老爺就要逼我們去死是不是?”

  值官連連點頭:“是!多虧有欽差大人,欽差大人威武啊!”

  大白話反反覆覆地講,疍民們有眼有耳的,全聽了個明白,一時間群情激憤:“讓這些狗官出來,給我們一個交待!”

  值官胸中一股正氣熱騰騰地往心口沖:“說的是,該給大夥一個交待!”

  “狗官該死!”人潮洶湧,聲浪也一浪浪地涌過來:“狗官該死!”

  有那麼一剎那,值官的心聲與這千千百百道聲音合上了鳴,一時熱血上頭,舉起雙手隨大夥一起高喝:“說的是,狗官該死!狗……”

  他猛地被人封住了口,身後一名影衛箍住他矮胖的身子往石台下飛去,險泠泠地避開一塊朝著他面門砸來的磚。

  值官被砸得心有餘悸,救他的影衛一把將他推進侍衛堆里,迎頭噴了他一臉唾沫:“犯什麼愣?咱們都在狗官的行列!”

  ……噢,是了,我也在狗官的行列——念了兩天公示書的司值官悟過這一茬,看著底下瘋了似的疍民,忽然之間,遍體生寒。

  “狗官該死!殺了他們!”

  整個廣場上的疍民全咆哮著朝這方湧來,這些從未沐過教化的無名鼠輩,也不顧忌什麼律法與天威,抄起破磚、爛木、生了鏽的魚鉤和叉戟,每一把兇器擲來都盼著見血。文士們抱頭鼠竄,狼狽地往兵士高大的身板後邊藏。

  叄鷹抄起鑼錘幾下敲破了鑼,吼了聲:“校場兵何在?還不速速安撫百姓!”

  可這樣的動亂如何能安撫得了?這不是前天竹杆子裡塞煙彈、毒煙一點悶暈了了事。官兵都接了死命令,只能安撫,不許傷民。

  一時間平叛兵只能拿身板當城牆,死死護住中間的文士與小吏,防不住身後的拳打腳踢。

  軍帳中,上一任的陸字頭老影衛——年掌柜老神在在坐著,拂去杯中茶沫,抿了口濃得發苦的滾茶。

  “大人,殿下說了,不破不立吶。”

  他們面前放著的是一張謄抄了一遍、卻整整雕琢了兩日的文稿,卷尾蓋的小方章分明是殿下的私印,可滿紙字跡楷不是楷,草不是草,甚至不是拿毛筆寫的。一橫一豎一彎鉤處處筆鋒,堅硬鋒利得仿佛能透紙紮人。

  不破不立……

  臬台大人臉色在幾番變化中掙扎,最終,抖著手蓋下了第二個印。

  “按察使官書在此!——今日,登州府及天津下縣大小官員四十七人都在島上,就地升堂,接受百姓問政。民有不滿、不忿、有怨、有陳年冤屈要稟要告者,通通來報!”

  “——自今日起,民告官不受坐笞五十之罰,訴勝,民得撫恤;訴敗,官員自勉,內審功過,不准向百姓追責。”

  這封官書,寥寥百來個字,隨著官兵的喝聲流遍了廟島。

  就地升堂……

  接受百姓問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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