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她推開二哥,把手上還沒打結的紗布隨意纏了纏,站起身來,落下一句清凌凌的話。

  “這些人,我明早就要帶走,送他們回天津,島上的藥草不夠,這毒拖拖磨磨越傷身。殿下起詔蓋個印吧,再冒出什麼官兒來攔我,我可真想提刀殺人了。”

  她推開他。

  喊他,殿下……

  晏少昰閉了閉眼,吸進的那點毒煙勁頭極大,鋪天蓋地的情緒壓著他,直直往深潭裡墜。

  他當了十七年的天家人,人上人,踩在雲端幾乎算是半個神。

  三歲開始念書,五歲讀史,七歲明理,十歲作著。

  從皇爺爺抱他在膝頭識字起,他學的就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舟之上,唯智者宜在高位;學的是治民當有策謀,省刑罰、薄稅賦都是手段。

  學的是人主無威,必生大亂;若有危象起,作速殺之以絕後患,因為再固若金湯的城池,也經不起從內往外亂……

  這裡頭,什麼是“不對的”呢?

  頭一回對這王朝生疑,是很小的時候,皇兄帶著他去京郊挑馬。剛出城門,十幾個叫花子衝到馬車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喊著“草民有冤”,驚得馬車衝下了官道。

  隨行的官員嚇白了臉,受皇兄吩咐,好聲好氣地把這些叫花子們帶下去。至回程,叫花子們已經穿上了乾淨的衣裳,跪在路邊叩謝太子隆恩,抬起臉時,各個笑得像在哭。

  那之後多年,他見過許多回這樣的笑,加在一起都不如這座小縣城裡見得多。

  ……

  手臂上,被推開的地方像火在灼。

  自上月入天津以來,這一路好多艱難,他們總是有爭執。她缺理少據,對時局也沒個把握,總是辯不過他,啞口無言地梗在那兒。

  疍民多賊,沿海匪該死,白身妓自賤……唐荼荼沒一樣說得過他,便閉上口不再講了。晏少昰看得到她黑亮的眸子漸漸發灰,他張皇也無措,思來想去,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字哪一句叫她難過。

  直到今日,海母在上,惡鬼在下。他從千百疍民群中穿過去,所過之處不必借道,隔著半里地,百姓便會早早地讓出路來。昏昏沉沉的、吐得沒樣的、站得起來站不起來的疍民們統統操著沿海的土話、行著不合宜的禮節,跪在道旁,喏喏喊著“大人萬歲,大人萬歲”。

  這一剎那,晏少昰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什麼。

  他與貪官惡吏從來都是一類,都抄著手冷眼站在舟上,看底下舉著舟的千萬人、億億萬萬人水裡來火里去,供養著這一條龍船。

  若自小所學、所思,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沒一樣對……

  小亭沒點燈,唐荼荼摸著黑找樓梯口,卻沒能從二哥身旁走過去。他伸臂攔住她,分明是一臂能拉得開六石弓的人,區區攔她的這麼一個動作,手臂卻是抖的。

  唐荼荼推了推沒推開,眼睛有點燙,喃喃問他:“又做什麼?”

  她左邊肩頭、連著那一半身子,全落入一個熾熱滾燙的懷抱里。

  她聽到二哥開口講話,吐息落在她耳朵上,每個字都像一簇火,滾燙地流進耳朵里。

  “我向你賭誓,將來不會如此,皇兄不會如此。三年,五年,至多八年,天子一變,朝堂換血,所有的沉疴都會剜起來,你想要的都會如願。”

  三年,五年,八年。

  天子一變,朝堂換血。

  他話里每一個字都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是從小到大一十六個太傅從沒敢提過一字的歪理邪說,是今時的儒墨道法兵百家學士站在這兒,都會給他當頭一棍敲死的大逆不道混帳之言。

  遠處的影衛驚得踩折了樹枝,亭外頭的廿一甚至擊掌提醒殿下別妄言,別因為這一時的火氣胡亂許諾。

  可晏少昰心頭的血流強勁,一簇簇地往胸腔涌,一半心血充沛,滾湯熾熱,一半凝固成生鐵,變成一把刀的形狀。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他用柔軟的那半邊存下她,下巴抵著這顆堅實的頭頂蹭了蹭。

  “朝廷、律法、官場,都會改,都會變……我不會再叫你失望。”

  唐荼荼目光灼灼:“殿下說真的?”

  她眼底縮著一小簇心灰意冷的火,他沒摁滅,反倒拿手小心攏住,吹了一口氣。

  於是她的底氣與勇敢,通通隨著這一口氣燒起來。

  “那我不走了,我就站在這兒——請殿下下令,從登州周轉草藥與大夫,坐船上島來治人;再請臬台大人儘快查案,不是說疍民偷了銀嗎?案宗里圈住的上百個嫌疑犯全在這島上了,問話還是搜查全由大人。

  “但我要案情全程公示。我要每個疍民都清楚知道,他們受這一遭是罪有應得,還是替什麼人背了鍋。”

  第319章

  碼頭的燈火亮了一夜,指泊司幾個小官在燈塔上設了據點,給運送物資上島的大船指派錨地。

  廟島除了不缺神像和道場,醫藥食水樣樣都缺,這片不毛之地當初作為惡囚的流放地是再恰當不過,要什麼沒什麼,全靠每年來上貢的信眾養活。好在長山列島一串島嶼都相隔不遠,周轉物資比蓬萊縣快得多。

  公孫景逸和楊巡檢,倆外鄉人,攏共帶著五十來個兵,打從昨晚上開始就被劃到了“雜伍”那一夥。臬台下令他們不准擾民,在島邊劃了塊駐紮地,叫他們與蓬萊縣的民兵一起幫襯大船卸貨。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