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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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仙妒花的傳說,世人耳熟能詳。神魔共生的年代,有個叫封的遠古大神,育有一女名妁,其女誕時即可通天,知七界眾生千萬事,更為驚人的是,妁體內有七枚命元神魄。妁長到一旭時,隱瞞身份愛上一個平凡少年。少年無名,一心只求證得大道。妁為情郎證道,每日偷偷供血與其啜飲,直至少年祈靈入體。妁之精血乃天地靈氣所在,於是這少年數日之內便九化成仙,堪稱人間第一人。

  然而,少年發現妁的秘密,不但不感動,反而將其囚禁成藥引,以供自己能窺得神之大道,妁傷心之下剜心而死。直到這時,封才找到一直隱匿行蹤的女兒。當見到女兒的屍體,封怒痛入魔,可那少年已偷走妁的心臟,利用她的神力隱匿了氣息無跡可尋。封用秘術妄圖讓愛女起死回生,無果,痛極之下使用詛咒,在妁的心臟上開出了一朵花。

  藏匿心臟的少年,見到那朵花時,被其難以名狀的美麗所震懾,被其獨一無二的氣息所蠱惑,竟對這朵花心生妒忌,於是大道未至,反滋生了世間最恐怖的怪物之一,心魔。心魔會吸收人所有的意志和思想,給人帶來無盡的絕望和痛苦。而最終已成九華仙的少年,竟活活嫉妒而死。

  他言:大道通天,難敵一花,生不足其光,死不比其影,何來九華?雖說仙妒花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可這萬古歲月里,妒殺九華仙這種功能未必是真,可仙妒花的真實面目,卻在寥寥幾次出現時被人記錄在冊。比如說,在仙妒花出現的時候,無人可以避其光華,若其盛開,無人可避其光。若還未開,也足以讓人久久失神,多則百日,少則半刻。然而還有一功用,那就是仙妒花有七瓣,每一瓣上皆有月靈。

  這種只存在於上古記載的神物,沒人見過,就連史冊上的記載也只寥寥數字。可就是這些,讓多少人為之瘋狂。因為月靈可以讓任何一個哪怕行將就木也好,丁點資質都沒有的凡人,引靈入體,成為修士。然而後來,史書上又一個事件改變了這個傳說。

  千年前,有位大拿為沒有資質的愛子找到了仙妒花,採用秘術避開了仙妒花的魅惑,摘取月靈餵食愛子。愛子開骨化經,引靈入體。但好景不長,第二天,愛子再次淪為凡人。於是他繼續摘取月靈餵愛子,直到餵到第七個。其子,爆體而亡。

  從此,仙妒花的傳聞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對修士來說,仙妒花的功用遠遠小於它所帶來的隱患,對凡人來說,更沒這個精力去尋找。於是已有千萬年,再沒有人見過這神物了。

  就連墓麼麼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有生之年,會見到仙妒花。此時的仙妒花不過是個骨朵,每一瓣都顯得瘦弱不堪。所以墓麼麼是第一個回過神來的。而此時身邊那些人,包括心魔,都仍然沉醉在仙妒花的光影之間,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一樣呆立在原地。所以此時的世界,一下就靜止了。

  仿佛時間都定格在了這個時刻,這個他單膝跪在地上舉起仙妒花的時刻。而他,不知緣由地,從始至終,都沒有被仙妒花的光影魅惑,始終那般執著地望著她,笑意那麼涼潤。

  「你……」久久,墓麼麼說話了。

  「白少主貴為黃帝之子,韜光谷少主,怎能追隨我一個普通凡人。」換作以前,她想,她家玉兒的表情一定會像平日裡,像她在那日毫不猶豫轉身就走時,如一隻受傷的小貓,眼裡全是瑟縮的傷心,連傷心和痛苦都不敢表達的那種模樣。可如今,他沒有那樣的表情,反而笑意更盛,瞳影更深氣。

  「麼麼,」他頓了一下,「我要娶你。」

  「那份你撕毀的契約,我已重新簽了一份,來,你看看,滿意不滿意。我的字寫得不如你好看,於是,我只能重新拓了一份。」緩緩地,他扯開了胸前的衣襟。在那一瞬間,墓麼麼的視線有些搖搖欲墜。

  多日之前,她還撫過那緊實細緻的皮膚,還曾偎過那溫存的體,她的玉兒那時,被她養得膚白嫩美,比女子也不遑多讓。可如今,在她眼前的,不再是她可以安寧休憩的溫巢。那是一座可怖的亂葬崗。

  他滿身橫亘的傷口和左胸胸口塌陷的位置,拓印著她那時惡意滿滿的奴隸契約。一筆一刀,深深地刻印成了可怖的血痕。字不多,卻因為他刻了不知多少遍,而變得密密麻麻,再也看不出原本柔嫩的肌膚。而他的左胸口,沒有任何起伏,反而朝下塌陷著,像一個碩大的隕石坑,醜陋而猙獰。

  這是一座亂葬崗,用最痛最直接的筆,寫下了一個人的名字。是她。久久如同死寂一樣的沉默。兩個人,一個平日裡不怎麼愛笑的,今天笑得那麼開心。一個平日裡最愛笑的,所有笑意都歸於塵埃。「所以,你才能闖過十一府。」墓麼麼緩緩彎下腰,視線從他的身上移到了他的臉上,就這麼直直地望到他的眼睛裡,仿佛在找尋什麼,努力地望進去。

  可那裡面,什麼都沒有。沒有了她的玉兒。「時蛻府里的三時,就算是以心修為聖的黃帝也不敢去闖。所以,天狐族無論使了多少代價也無法請到黃帝,可你還是去了。」她頓了一下,手指撫過他的臉頰,「是我把你送給狐玉琅的。是我。」

  「我以為,黃帝怎麼也會攔。」

  「我以為,狐玉琅不敢逼你。」

  「我以為,聰慧如你怎麼也不會做出傻事。」

  「可,我果然不過是個凡人,我預料到了一切,可也算錯了所有。」墓麼麼的手停在他唇畔,把臉湊到他面前。這麼近的距離下,兩個人的視線,卻再也沒有當初那般清明而瀲灩的糾纏。她的眼神里,似哀似傷。而他的瞳孔里,如井如鏡。「所以說,那日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的,根本不是你,是你的心魔。而你,而你……」她停了下來,額頭抵在了他的額頭上,有些涼,有些冷。可她渾然不覺,只是依偎在他的額頭上,手指摩挲著他的臉,繾綣而溫柔。

  「我只想問你,你好好告訴我,我會慢慢聽。」

  「你告訴我。」

  「你死的時候,有沒有很痛。」

  「你死的時候,有沒有恨過我。」

  「玉兒。」

  「我的玉兒。」

  他緩緩地張開嘴笑了,眉峰微微挑了一下,有些卷的睫毛跟著顫了兩下,跟以前一樣,像是玉兒慣有的習慣。

  「不愧是麼麼。」他笑眯眯地,「一下就看出了我的身份。」說完,他露出一個有些無聊的神態,「我死的時候啊,我想想。其實不痛。」他停了一下,然後湊到她的耳朵旁,沒有氣息,只有如同尖銳的鐵釘釘入血肉的一字一頓,那般惡意,那般辛毒:「騙——你——的。」

  「痛啊,怎能不痛。」他陡然轉了語調,從溫柔到高亢,又到頑劣的打趣,眉眼間全是冰冰冷冷的笑意。

  「在我過第七府的時候,這個肉體就已經不行啦。那時候我,好吧,就是我——我就在等啊,等。從第一府的時候,我就看上他了。嘖嘖,年紀不大,精神力之強大,當世難見。可這小子精神力太過強悍,竟然同時修了數門心法,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可惜啊可惜。」他搖頭嘆道,「於是我就一直跟著他,直到第七府。他道心雖堅,可老子都已經等了千年了!越到後面,我的力量就越強大,他那點修為,給我塞牙縫都不夠。」

  他露出一個輕蔑的表情來,「但是這個小子竟然還在抵抗!給我氣得呀……終於給我逮著個機會,於是我附體到他身上跟著他繼續朝下闖。說到這裡,他又停了下來,忽然笑道:「直到第九府的時候,有個叫天狐族的小傢伙,送來了一個女人。一個我曾經在他的識府里見過無數次的女人。」

  「那就是你。」

  「不對,不是你,是一個用幻術修改成你面容的女人。」

  「在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機會來了。於是我花了好一番工夫,配合著天狐族那小子的幻術,總算把這小子給糊弄了。還別說,時隔千年,這女色的滋味,嘖嘖……」

  「跑題了跑題了。」他又擺手道,「說說後來吧,後來,他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為了抵抗我,他在身上用刀一筆筆拓著一個奇怪的契約書,一遍又一遍……」

  「再後來,我看到他對著一個手帕喃喃自語。」

  「他說什麼來著?我想想。」白韞玉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臉來望她一眼,還是滿臉笑意。「不如你先親我一口,我再告訴你?」

  見墓麼麼無動於衷,他有些失望無趣道:「畢竟,你不知道這個傢伙有多麼喜歡你。哦不對,這個傢伙好像從來沒有跟你說過這兩個字吧?他好像從來沒說過,他喜歡你。當然……」他寬碩的紅袍隨意搭在肩上,隨他回眸輕笑的姿態,邪氣凜然。

  「他是沒說過,可你呢?你不喜歡他。」

  「哎對了,我剛才說到哪裡了。這個傢伙對著一塊手帕說,他怕是等不到娶你的那天了。但是在那天,他就對自己發過毒誓,哪怕死,哪怕走火入魔,也不能負你。」

  白韞玉又停了下來,望著墓麼麼,仿佛在思索什麼一樣突然說道:「對了麼麼,我也問你個問題吧。問一個他一直想問,卻始終沒有問的問題。」

  墓麼麼依然沉默,視線定定地看著他,不言不聲。

  他聳了聳肩膀,說道:「你到底是誰呢,墓麼麼?」

  「他知道你一定不是這個叫墓麼麼的女人。他說,他知道你心裡住著另外一個人。他還說,麼麼你其實不是這麼冷酷無情的人,說總能在你身上看到一個特別善良特別溫柔的女子。他說,你背負著一些他不了解的過往,他不在意。但是他害怕,他如果負了你,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行,有點亂。」白韞玉忽然拿手指敲了敲太陽穴,好似有些頭疼。「我想想他那天說的原話。」

  「你說。」墓麼麼好久沒有說話了。他這才笑著抬頭看她,嘴角上揚的弧度是那麼邪佞森然:「他說——想想我這一生,一直都在為我父親活著。既他已成尊,得到了畢生所求,父恩已償。不再作為黃帝之子活著,我實在不知這世界有什麼意義,對我來說,生死之間的界限太過模糊。可我遇見了麼麼……」

  「我不能負了她,我死不過一死。可要負了她,那個真正的她,一定會死。然後就再也看不到有朝一日,麼麼會真正為我笑上一次。」白韞玉說話很慢,仿佛生怕墓麼麼聽不清楚一樣,每個字都惡意地加重了語氣和音量,說到這裡,他又頓了一下,似乎在端詳她的反應,見她依然無動於衷,有些失望,又有些更加惡劣的捉弄神色:「他說,你不知道我家麼麼,笑起來有多美。所以我同意你的要求,但你一定要答應我,闖過十一府,拿到仙妒花送給墓麼麼,把她救出來,誓死追隨,永生不離!」

  「吃,了,我,吧。」最後四個字,像是隨星大震的晨鐘,又像是寒色晚鴉里的暮鼓,一字高過一字,一聲驚過一聲。所以那時,墓麼麼的耳朵里,什麼也聽不見了。嗡嗡的,像是蜜蜂飛到了耳朵里,用尖銳的毒刺刺穿了她的耳膜。可是她沒有聾,因為她還能聽見白韞玉接下來的話。

  「說到這裡,我要說下為什麼我今天會出現在這裡。第一,當然是因為這小子當時的要求是我必須要拿到這個狗屁仙妒花送給你。第二,當然是因為我真的太感激你啦!要不是你那天突然出現,撕毀了那個可笑的什麼契約,白韞玉怎會心神大亂讓我一舉奪了他的紫府?」

  「要不是又在後來突然有人告訴白韞玉,你馬上要嫁給一個殘廢了,白韞玉怎麼能那麼心甘情願地讓我吃了他?所以我就慢慢吃了他,一塊一塊地。我已經餓了上千年了,天知道我吃到這麼美味的魂魄是什麼感覺,痛不痛?」

  「當然超級痛啦!拜託你想想,把肉一片片割下來什麼滋味吧,一塊塊吃掉魂魄的話,可是比那個更痛上百倍千倍哦!」

  「痛爆了!哈哈哈哈!」癲狂。狂亂。心魔還在狂笑。

  可她的世界,依然死寂如白荒。白慘慘的白,白韞玉的白。她想起第一次遇見他。他看起來是那麼邪氣,那麼可怕。又想起來第二次看見他。他看起來是那麼緊張,那麼靦腆。想起來那夜,湯灑在她手上,他緊張地毫不猶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還有……纏綿。又想起來,他那麼不情不願地生她的氣,可還是一直由著她的性子。想起來她的玉兒。好像總是一路跟在她的背後,默默地,有些羞澀,有些害怕,有些緊張。還有他明明答應過:「麼麼,你等我。」她被那片光明晃瞎過眼睛,所以現在黑暗來得太突然的時候,她除了眼睛會痛,竟然沒有眼淚,因為好像終於聽見玉兒說出了那句她想了很久卻始終未聽到過的話。

  「麼麼,我好喜歡你啊。」曾嘆花時君未回。她的玉兒,終是再也沒有回來。舊時光凝聚成歡快的剪影,在一瞬間滔天的情緒里,殘忍地將面前那個不羈邪氣的男人最後的溫存,剝奪得片甲不留。他有玉兒的容貌,玉兒的神態,甚至望向她時,隱匿的靦腆和羞澀都是一模一樣的。他拿起那仙妒花,緩緩地放在了她的手上,像是看一個垃圾般沒有任何情緒,細緻地將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握緊。末了,朝她輕笑,眉眼彎彎,眼眶裡水潤潤的,還是像當初那般,如小獸一樣的眼神。

  「收好了,這可是他一條命換來的。」仙妒花的光芒被她的手緊緊攥去,所以在場的眾人也漸漸恢復了清明。世界在驚愕的瞬間,又恢復了震驚和清明——咆哮的初太君,兇狠的初家護衛,忙亂躲避心魔的陳鷺……所有人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關於仙妒花的一幕,沒有人記得。除了她和他。

  四周吵嚷嘈雜如同一個巨大的旋渦,墓麼麼就靜靜地站在旋渦的中心,越過殺機,狂亂,飛濺的血,雜亂的爭鬥,望向對面始終微笑著的白韞玉。久久,她眨了一下眼睛,酸澀的痛感消失不見,而所有偽裝過的笑容,裂成一片片的碎片,緩緩地從她的臉上脫落……

  「住手。」她說道。沒有人聽見,可她並不介意。她先是走了兩步,用一種極為詭異也迅速到常人無法理解的步法,輕易地穿過了心魔的攻擊範圍,走到陳鷺面前,看著他,背對著心魔。那時,心魔黑色的利爪已懸於她的頭頂——別說陳鷺了,就連白韞玉都無法收手,眼看她就會被抓開天靈蓋血濺當場。

  「砰」一聲尖銳而刺耳的短兵交接聲……血沒有,有的只是那心魔僵在半空,他的利爪死死地卡在了一枚短匕上。墓麼麼明明是背對著心魔的,可是卻精準無比地以一把匕首抵在了頭頂,那狂暴心魔怔了一下,嗷嗷一聲,力氣更大,想要徹底將她壓制。

  可她紋絲不動,也不回頭,只是看著震驚的陳鷺說:「回去幫我捎句話給我爹——我不需要兩個人,我只需要一個人,狐玉琅。」說完這句話,她平靜臉上看不出一點點情緒波動,只是麻木,和陳鷺從來沒有見過的……

  冷酷殺意。「哐」就連陳鷺都沒看清楚,那心魔是如何被她幾下掀開的,只知道眼前一花,那心魔就倒著飛了出去。太快了。這是陳鷺都沒有見過的速度,別說是凡人了,就連修士,能不能做到這個地步都是難解的謎題。

  然而,墓麼麼做到了。她不但做到了,還輕描淡寫地做到了。那心魔被掀翻之後,白韞玉一聲輕佻的口哨,著實驚訝道:「小姑娘,看來你還是隱藏了不少秘密的。」他舔了舔嘴唇,邪氣森森,「我突然很有興趣,想嘗嘗你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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