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仙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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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嘆了口氣。「我陳鷺這麼些年,難碰上個讓我敬佩的人。如今,白少主算是一個。」他笑起來,臉上的傷疤更加猙獰可怖。「墓貴子四年前進了我家的門後,說句不恰當的話,總算是我們疏紅苑的兄弟一手看著長大的。」他視線飄到遠處那條曲曲拐拐的山間小道上,剛才那頂孤零零的小轎已渺小得看不見蹤跡來。

  「可……」他話鋒一轉,聲音已帶了殺機,「白少主,我問你句二管家可能已經問過的話,你到底對貴子存了什麼心思?」白韞玉定定地看著他說:「我當時回答過潤明前輩了,我沒有心思。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們說廢話嘮家常的。」他手指里已使出三枚黑色長釘,不同於平日裡的骨釘,這三枚骨釘上密密麻麻地篆刻了涌動著化力的符咒。

  「我是來娶親的。」他緩緩地撕掉了身上已被血染透的兜帽,大紅色喜服灼灼艷艷,比他身上猙獰的血痕還要濃烈猩重的紅。像是多年前,樹下那少女嬌艷如棠的笑靨。

  「不論是誰,攔我者死。」陳鷺望著此刻面容猙獰似鬼的白韞玉,深深看了他幾眼,最後說道:「真是對不住,相爺今天給我們下了死命令——不論是誰,敢破壞婚禮的,格殺勿論。」

  下了轎,一陣不知哪來的陰風,吹開了她紅艷艷的蓋頭。於是餘光瞥了一眼身後綿長的小路,已隱入那片開著不知名白花的樹林間。三兩點濕冷的水漬落在她的頰邊,她這才知,懸了三日未落的雨,總算是下了。

  初家很大,比起霸相府不遑多讓。視線被蓋頭遮住,看不清楚路途,可墓麼麼依然能感知到四周的環境,有些詭異。太靜了。死寂一樣的安靜。別說人聲了,連個蟲鳴鳥叫都沒有。走了這麼一大段路,也就輕瑤有些急促的呼吸才提醒她走的不是墳場或者亂葬崗。

  「墓貴子,進了這扇門,您就是我初家的少奶奶了——可不再是霸相府的墓貴子了,您可有數了?」

  「你這老頭怎麼和我家貴子說話呢!」輕瑤顯然被老管家鄙薄的口吻氣得不輕,但是墓麼麼卻拉住了她的衣服,自個兒提起裙子,憑著感覺跨過了面前高高的門檻。應該是到了主廳。那老管家匆忙小跑上前,應是在主位旁小聲嘀咕了幾句話,那邊主位上才傳來一個蒼老而冷漠的女人聲音說:「這麼晚才來?也罷,沒耽誤時辰。」

  她停頓了一下,視線落在了墓麼麼身上,忽然冷笑著說道:「這就是把整個隆天攪得天翻地覆的墓貴子嗎?」還不等墓麼麼開口說話,那老婦人一聲冷叱,「跪下!」這聲突兀的高聲斥難,在整個空蕩的大廳里來回迴蕩。輕瑤已不自覺跪倒在地,有些惶恐之色地說道:「初老息怒,不知我家貴子怎麼……」

  「啪」一聲響亮的巴掌聲。輕瑤就被身旁的一個老嬤嬤一巴掌打倒在地,怒罵:「小浪蹄子,這是初家不是你霸相府,哪裡有你說話的份兒!」輕瑤捂臉跪倒,渾身都在顫抖,咬著牙,眼裡一滴眼淚也沒有。「呵……」一抹如虹的烈紅,飄飄然落在了地上。「你!」那老嬤嬤震驚地望著一把將紅蓋頭拽掉的墓麼麼,半晌沒說出話來。墓麼麼彎下腰來扶起輕瑤,拿出絹帕幫她擦去嘴角鮮血,始終沒有抬頭正眼看。「墓麼麼!初太君讓你跪下你聽不見嗎!」那老管家憤怒得直跳腳,駝背竟沒那麼駝了。

  墓麼麼扶著輕瑤站定,鬆開她的手,這才緩緩抬起頭來,視線淡淡地掃過面前的大廳。碩大的廳堂沒有高堂春蠟,大紅喜字,丁點慶禮的痕跡都沒有,只冷冷清清擺放著枯黃的木椅,並不寒酸,卻冰冷冷的,看不出一絲人氣。

  而這整個主廳里,也只有寥寥數人。除了剛才那個老嬤嬤,一個老管家,就還有兩個年歲不小的老丫鬟,畢恭畢敬地立在主位之後,頭也不敢抬。那大廳高堂的位置,擺了兩把椅子,右邊椅子上坐了一個吊眼的刻薄老婦,臉上浮著一層厚重的白粉,不合時宜的妝容更襯托得她老態龍鍾。打扮並不奢華,可手裡握著一塊碩大的月神玉如意,一看就名貴不凡。而左邊椅子上空無人坐,卻放了一個黑色牌位。

  「墓麼麼,你現在也算是入我初家的大門了。剛入戶就敢這麼狂妄不把老婦放在眼裡是嗎?」那初太君橫眉一瞪,倒是殺氣很足,「剛來第一天你就目無尊長,成何體統!」

  她右手的長杖猛然杵地,再次高聲怒道:「跪下!」墓麼麼的視線從那牌位上挪到了初太君臉上,緩緩笑了。「不好意思,你是在跟我說話?」

  「你!」初太君怒極反笑,「墓麼麼,你是在汪若戟那小兒手裡恃寵而驕,可你別忘記,這是我初家!不是你霸相府!要知道,你那個爹可是死乞白賴地求著把你嫁進來……」

  她嘲笑地望著墓麼麼惡意道:「今個兒怎麼著也算是大喜的日子,我就把話挑明了說吧,汪若戟那身名頭能嚇嚇別人,可在我初家面前,蠅蟲而已!嫁給我愛孫,你倒還擺出一副委屈的姿態,我告訴你,你也別以為你那點破事我不知道,你在隆天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光說說我都嫌臊得慌!」

  「看你這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樣,以為你爹還能給你撐腰不成?我可把話給你說透了吧,你知道你怎麼嫁過來的?那是你爹跪下來聲淚俱下地求我,讓我初家無論如何也要娶你!不然你這般骯髒的賤女人,給我愛孫提鞋都不配!」

  一番痛罵之後,初太君接過老管家遞來的茶,潤了潤嗓子,耷拉眼皮,等著墓麼麼回應。這哪裡是什麼婚禮,比葬禮還要漠然,還要冷酷無情。最起碼葬禮上,哪怕言不由衷,也是人人皆言其美,而不是這般破口大罵地侮辱。墓麼麼望著她,翠綠的眸子裡瀲灩無波。緩緩地,她剛張開嘴,還未說話,卻先回了頭。這是在輕瑤看見的.第一次見到墓麼麼這樣的表情,雖然那愕然和驚訝不過一閃而過,可輕瑤仍然看見她眼裡,如死水一樣的碧波里,有種如潮的暗涌。

  啪!墓麼麼面前,宛如一隻凶戾的鵬鳥展開了魔羽,掠過一片悽厲似鬼號的風。於是她身子朝後趔了兩步停下,被風吹起的長髮還未落下,卻先觸及遍體的暖熱。風盡頭,噹啷數聲利器交接的聲音從初太君兩側響起。他彎了眉眼,像是第一次他們相遇。記舊年時,那時的男人翩翩如鴻,身側伴清風,目中隱明月。他曾那般恣意張狂,放縱邪佞,一如驕縱在春初的北風,陰冷邪肆,然而卻能輕易地吹開一朵靡於寒冬荒原上的花。

  可現在呢,春已將半,荒原上的花開了最滿,然而他給她最後的記憶是一場蹩腳而骯髒的背叛。那曾恣意狂放的眉目里寫滿了頹唐荒涼,又複雜地凝聚著狂喜和灼烈。或許是因為他眼角嘴邊未擦去的血漬,也或許是因為他拖著滿身的傷。宛如行將就木的枯樹,還在硬撐著等待什麼。兩人之間的交流只是一個眼神。

  「白少主。」墓麼麼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平靜無波。而他,久久地發不出聲音,除了緊緊將她埋在胸前,什麼也說不出。白韞玉身上的血腥味前所未有的濃重,整個人仿佛是浸泡在了血池裡剛出來一樣。「麼麼,麼麼。」他不知是被血還是被什麼東西阻礙了語言,有些鬱郁難言。叮噹!噹啷!

  初太君驚魂未定地指著他們,怒氣十足地對不知從何出現的渾身籠罩在黃色沙霧之中的數人罵道:「該死的,成何體統!傷風敗俗!光天化日之下,和我剛剛過門的孫媳婦摟摟抱抱,氣煞我也!還愣著幹什麼?把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給我抓了!」這時,他才緩緩鬆開懷抱,將墓麼麼額角的發攏於耳後,並不看對面,而是輕輕注視著她,手指顫抖地摩挲過她的臉,一遍又一遍。

  「咱們兩人,整整二十七日未見。」他輕聲說道。這時,那黃沙之間已衝出兩條土蛇,吐著瘋狂的毒信,朝他咬了過來。「直到我們兩人分開,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他又說。兩條土蛇已瘋狂分裂成無數條,眼看就要將他們吞沒。輕瑤慌亂地拿出法器去擋,可眼前一花,兩道黑光已登時飛了出去。那兩道黑光看似輕飄直接,卻奇快無比,在空中來回穿梭,只能看見殘影在空中織就一張黑色的網來,將那些土蛇全部攔截在半空,精準萬分。可白韞玉完全不在意那黑光與那土蛇纏鬥了百招,身影像是黑潮里萬古不動的沉礁。「你不喜歡胭脂水粉,不喜歡漂亮衣服,說是嘴饞,可什麼東西沒見你多吃過第二次,小女孩喜歡的東西,你都不喜歡。也不能這麼說,應該怎麼說呢……」他仍然耐心而細緻地跟她聊著,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還浮現著那般動人的溫柔和繾綣。

  「你從來沒有喜歡過什麼?」他忽彎了眼睛,秀氣的眼睛笑起來那般柔和。「那天在你房間裡,你問我是不是覺得你的房間冷清,我說是。後來想想,其實不是,不是你的房間冷清。」他停了下來,靜靜望著她,仿佛四周所有喧囂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忽然收回了右手,那兩道黑光也停了下來,於是暢通無阻的土蛇和那幾個籠罩在黃沙之間的人影,也如餓急的豺狼虎豹,瘋狂地就沖了過來。然而,卻從另一個反的方向傳來一聲驚呼:「不可!」然而那聲墓麼麼很是熟悉的驚呼,已是晚了。

  黃沙陷落,土蛇僵硬。而之中的三個男人,萬分驚恐又錯愕地望著面前那兩道黑光里緩緩走出的人影,聲音都在顫抖:「天啊……怎麼,怎麼可能……這是……這是心魔?」

  「不…不對,這不是心魔……心魔怎麼能有人形?」

  「這是,這是,這是肉身成魔?」

  「那他,怎麼還能活著!」可他們話語未完,只想紛紛後退的時候,那兩道人影已褪去了渾身的黑光。

  轟!「哈哈哈哈哈……」伴隨著一陣詭異而噁心的狂笑,鮮血猶如糖漿砰地一聲炸裂,可沒有一滴血濺到她身上。因為那個人啊,那麼溫柔地擋在了她面前,甚至還用手指捂住了她的眼。可那雙黑沉沉晶亮亮的眸子裡,是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活著離開的萬丈鬼域。

  「麼麼,是你啊。是你的心,一直都是冷的。」他的手指緩緩地停在她的胸口。

  「你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事情,任何人。」

  「連我也是。」墓麼麼仰著臉,他指縫仍然很暖,好像不久前,還曾擦去過她許多年不曾哭過的眼淚。可指縫裡的世界,是可怕的,是殘忍的。那兩道黑影已瞬間撕碎了那三個人,其中一個正在挖食著一顆心臟。他轉過頭來,望著墓麼麼的方向,面容俊美,笑容溫柔。那張沾滿人血的唇上,她曾留下過罕有的溫柔和軟弱。

  「墓麼麼,你從來不曾喜歡過我。」身後的白韞玉抱緊了她,絲毫不在意她望著那兩個有著同樣容貌卻一身黑袍的「白韞玉」,靜靜地在她耳邊說,「可我並不在意。」陳鷺捂著胸口,腳步有些晃,還未朝前走上兩步,其中一個心魔已發現了他,瞬間就和他斗在了一起。他面色有些發苦,可還是高聲勸道:「白少主,趁現在為時不晚速速停下,不然你也會被同化成心魔的!」又焦急地望著墓麼麼說道,「貴子,你別著急,我已通知了兄弟們,他們馬上就能趕過來……」

  「你很吵。」白韞玉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後那個追殺陳鷺的心魔仰天一聲長嘯,身上再次爆出黑光,黑光盡頭像個鎖鏈一樣從白韞玉四周勾出,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化力之源,處處壓制著陳鷺。而初家聞訊趕來的兩名高手還沒等踏入主廳,就被剩下那個心魔發現,一斗二卻絲毫不落下風。

  四周一片慌亂,可白韞玉完全不在意,依然抱著墓麼麼靜靜地說:「我真的不在意,可我的心,還是很痛。」他將墓麼麼的手拽到了自己的胸口。她的表情在一瞬間有些發怔。因為手心所觸及的位置里,是一片沉悶的空白——死寂的,安靜的,沒有任何起伏的。

  白韞玉輕不可聞地嘆息,垂下的睫毛將他墨眸劃出幾道不清不明的裂痕。「我並不瞞你,在遇見你之前我曾流連花叢,也算情種。可她們總是會有想要的東西,我記得有個小姑娘很喜歡風箏,於是我雇了隆國頂級的師傅,給她做了無數風箏。其中一個是玉漿和烏金混合,拉成比頭髮還細上不少的絲線,以其絲盤織風箏底布,做出來了怕是這世上最美的風箏也不為過。那小姑娘看見風箏,抱著我笑得絕色傾城。我想起來了,那小姑娘據說是曦國最美最高傲的女子,可在那個時候,她歡喜地抱著我說一生一世恩愛白頭。」

  「好一段風流韻事,需要我為你鼓掌嗎?」墓麼麼總算開了口,可言辭里並無一絲溫情。

  「不!」白韞玉仿佛完全不介意她這般表現,甚至還柔柔地笑了。「對這些我根本無感的女人,我都可以為博她一笑不惜代價。那麼我為了你,應該不惜一切傾盡所有,才對得起我這顆早早賣給你的心。」

  「墓麼麼啊。」他緩緩鬆開了她。世界依然很喧囂。還有廝殺,還有血腥,還有恐怖,還有侮辱。然而他走到她對面,緩緩撕下身上破爛不堪的兜帽,露出一身血紅的,像是鶴頂,又像是開在黃泉河畔石蒜的紅衣。

  在她沉默的視線里,他撩起紅袍,單膝跪了下去,一手搭在膝上,抬起頭,深淵一樣的眸子裡,那般篤定執著,是盛開在隆冬臘九的玉蘭,孤冷得令人心疼。「我,白韞玉,黃帝之子,為你獻上這世上最美最獨一無二的聘禮,只求永生追隨於你,生死不離。」自他的手指間,緩緩開出了一朵花。花不大,甚至和他修長的手指比起來還要短小柔弱。在他指尖上輕顫顫地晃,仿佛剛出胎的小鹿,閃爍著對這個世界最本質的渴求和欲望。

  隨著他抬起手來,那花在風裡顫顫地朝墓麼麼搖擺著。然而就算是墓麼麼,在看著那朵花微弱的光芒時,也不由閃現出難以壓抑的錯愕和震驚,更不要說一旁的那些人。所有人,就連兩個心魔都站在了原地,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那朵花。

  在這一瞬間,世界都安靜了。仿佛這個世界的所有中心,都是這朵柔嫩的小花。沒有人可以從那朵花上挪開視線,人們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血腥和廝殺,忘記了憤怒和辱罵,也忘記了所有情緒。只有那朵花,在慢慢地搖擺。那朵花有七個花瓣,每一個花瓣,都是柔柔地懸空著的明月。「仙妒花。」墓麼麼喃喃。「曾經妒殺了九華仙的仙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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