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夜鶴惜雪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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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好像已經很久不見了。已經多久了?墓麼麼有些記不大清了。她反而突然想起來,哪一天來著,在九百井陌的某個小巷子裡,他突然神秘兮兮地一把將她拽了進去抱起來原地轉了一圈。

  她問他:「你這是做什麼?」他明亮的笑容晃得她眼睛有些睜不開:「沒什麼,就是覺得自己太過幸運,實在忍不住想抱你。」

  她記得那天穿了一件奶白色百絡長裙,被他那麼一轉,在空中像開出了一朵玉蘭花。不對,不是她。是他。他才是那朵玉蘭,開在懸崖縫隙的玉蘭,所有芬芳隱匿在滔天不散的陰霾深處。可她,只有她,才能看見那處無人可抵的陰暗裡,絕世的姿華。

  那姿華太美,所以才忍不住貪杯。被他掀開的少女,從後面緩緩趴在了他肩上,甜膩地望著他們,又有些嬌羞。「白哥哥,這都是誰啊?」他在沉默。可墓麼麼好心地替他打破了這個沉默,朝那個少女微微一笑:「那邊站著的是狐玉琅,你天狐族的小王爺。嗯,不用驚訝我知道你是小王爺的人。至於我……」她停頓了一下,指尖將散在額前的髮絲攏在了耳後,抬眼望去,笑容盛烈。「我是你的死神。」安靜的房間裡,墓麼麼落尾的聲音好像是雨後抽出的嫩筍,鮮嫩如初,故而她眸色依然純澈。可在場的其他人,都動了。

  狐玉琅左臂一攔,尾指一勾,以他的實力攔住一個連殺機好像都沒有的凡人本該就如他所想,彈指之事而已。然而只見眼前銀光一閃,化力阻滯的瞬間仿佛看見少女的眼睛裡灼灼燒起了一層奇異的灰白色,光芒太過瘮人,於是剛才那種詭異的恐懼感雖然沒有襲出,但是本能快過思維,他手中已出一枚宛如月虹的短芒,試圖去攔阻她手裡莫名其妙出現的那種銀光。他並未動用化力,不是輕敵,只是怕化力無眼將她頃刻如螞蟻一般碾碎。

  他只是想要阻止墓麼麼二話不說,說翻臉就翻臉的殺機,然而根本不夠。他的法器不是不夠兇悍,不是不夠威懾。只是仿佛在這個凡人面前,不夠快,不夠准。狐玉琅萬分清晰地看到她的起手,看到她的落勢,甚至可以捕捉到她睫毛顫動的弧度。但是,這些仿佛在墓麼麼幾乎閒庭信步地錯過去的步法里完全無用。

  她太快了,她太過警覺了。那種超乎尋常甚至完美地躲開他所有的攻擊路線,換算成棋盤之上,她最少預判了他十步的棋子。這種結論,讓狐玉琅震驚之下竟止住了攻勢。他眼睜睜地看著墓麼麼宛如一陣掠過花叢的風,最快三個呼吸里,手中的銀光就會割斷少女的喉嚨。

  她那種戰鬥本能,近乎神。這種完美精準的預判,他曾在四個人身上見過。而那四個人,其中一個,是他的王。

  可是,少女的喉嚨並沒有被割開。因為墓麼麼自己停了下來。她歪了歪腦袋,看著白韞玉高抬起的手。有些太瘦了,好久不見,好不容易被她養胖一些的玉兒,一定又是沒好好吃飯吧。所以那手在她的靈線面前,應該是薄若蟬翼,本應該是被割下來的。

  他肯定是知道的,他見過她殺人的模樣,怎麼會不知她可以輕易地割掉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可是,他還是抬起了手,一把抓住了她的靈線。

  但是她的靈線太過鋒利了,不像她的眼神,那麼溫柔。他的血不停地朝下滴,隨著他的聲音一起,戳穿了墓麼麼溫柔的外衣。「你這是在阻止我殺她嗎?」墓麼麼沒有收回靈線,正回視線,語音輕緩。白韞玉靜靜地盯著她,重新籠罩上陰鷙的眸子裡,淒楚而複雜,像淵海里看不見底的洞。

  「我再問你一遍。」墓麼麼上前一步,神色安寧,「你這,可是在阻我。」白韞玉本就虛弱的面色,看起來更加蒼白,想說不能說的話,那般淒涼的眼神,似凝在雨水裡瑟瑟發抖的浮萍,飄無所依。「對不起。麼麼。」他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來。她呵呵輕笑出聲,翠眸里所有白灼的光芒消散不見,靈線也飄散成灰。「好。」她就說了一個字,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沒有留一個眼神給他。沒有留下一個或許應該可以說的字眼。「白。韞。玉。」隨著這聲沒有波動禮貌客氣的喚,一隻如刀的凶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過他們眼前,在那個少女一聲慘叫里戛然而止。他們定睛看去,那少女胸口正正扎了一張薄薄的帛紙。鮮血不斷地從那少女胸口湧出,將那紙浸透了半張。她悽厲地呼痛,可狐玉琅和白韞玉的視線都不在她身上。

  「閉嘴!」不同於剛才的克制,白韞玉狂暴而猙獰地沖她一聲怒吼。兩指一夾,將那張帛紙拔了出來,攤在眼前,只看了一眼。他渾身無法抑制地顫抖,緊緊攥住了那張紙握成了拳頭抵在了額頭。「我,白韞玉,黃帝之子,在此立誓追隨墓麼麼。」她的字真的很好看,娟中有骨,每一個筆畫的收尾,都不見絲毫丁點的殘尾。一如她新嫩的血字一樣,利落果決地在他那個已經發烏的指印旁,落下了一個簡單明了的字。

  「止。」他的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頭髮,死命地,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滾!都給我滾!」他仰頭一聲悽厲的大吼。凶戾,暴躁至極,表情猙獰而可怖,像是一頭被逼入死路的上古凶獸。

  那個赤裸的少女慌忙捂著胸口下了床,隨便撿起了衣服就匆匆跟在狐玉琅後面跑走。而狐玉琅離開的時候,看見白韞玉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凶獸也會哭嗎?這頭他好不容易豢養下來的凶獸,如今脆弱得像個被人遺棄的小不點。狐玉琅嘆了口氣,笑意森然。這情愛,才是他狐玉琅也調製不出的至烈劇毒。看著坐在台階上的少女,狐玉琅有些遲疑地停了一下腳步,還是走上前去,也絲毫不顧忌些什麼,撩起衣擺坐在了她的旁邊。

  「藺雀歌。」

  「什麼?」

  「我挺喜歡這個小姑娘的。」墓麼麼平靜地望著前面的虛空旋渦,眼神里沒有丁點波瀾。

  「墓貴子年紀不大,口氣反而很老成。」狐玉琅笑道。

  「我有個師父,叫王師傅。他沒有名字,就叫王師傅。我相信小王爺你一定不陌生。」

  「疏紅苑王師傅,誰人不知呢?怪不得墓貴子如此卓絕優秀,原來師出名門。」

  「嗯,我本來已經準備放了藺雀歌,可現在我突然改變主意了……」墓麼麼轉過臉來,「我準備把她交給王師傅。」

  狐玉琅銀眸里瞬間凝出一片可怖的華彩,隨即消散成了一個清淡溫和的笑容。「墓貴子心不至於這麼狠。」

  「你說的沒錯,我沒那麼心狠。畢竟藺雀歌不過是一個無辜的小姑娘……不過是一個被人偷偷喜歡著的小姑娘而已。」墓麼麼的視線楚楚動人,「小王爺,你知道藺雀歌進了疏紅苑,卻不知道她為何寧願進疏紅苑那種鬼地方也不肯說那天夜裡她到底在哪裡吧?」

  「我可以告訴你啊。」墓麼麼露齒一笑,「她去見染霜了。想想吧,要是讓藺藏鋒那個死變態知道了——你說,藺雀歌這小丫頭,會不會比在王師傅手裡還要悽慘?」

  在虛空旋渦的盡頭台階這裡,空氣中本就凝固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可怕氣息。

  狐玉琅幽幽嘆了口氣,眸里有種無法言說的詭影,那是一片歌舞昇平里的暗鋒殺聲,所以寒氣襲人。他站了起來,拭去塵土,側立於她面前,眉目如畫,姿容貴雅。

  「墓貴子,長路何其漫漫,何不與我共同拭目以待?」墓麼麼也站了起來,平靜地看著他說:「小王爺,不好意思,我的路很短。所以我沒空。」狐玉琅負手身後,站在虛空旋渦前方,笑容依然平靜。「這虛空里,誰知道隱匿過多少大拿的前塵往事。墓貴子若是同樣隱於這裡,倒也是相當榮耀的歸宿,不是嗎?」

  先前他手裡那殘月似的短芒,終於現出了真身:那是兩把似鉞非鉞的短刃,一長一短,長的約莫半臂,短的約莫一掌。雙鉞光澤內斂,只有冷光浮於其上。長鉞如弓如殘月,白如玉,其上雕鏤不知名凶獸獸首,尾端垂有雪楹族徽。而短鉞則如眼鏡蛇,前端圓潤猛凸直刺,尾細而曲,其上浮暗紫幽光。

  「夜鶴憶子惜雪鳴,血瀉玉鉞千萬聲。倒是沒想到,那個男人竟捨得把這夜鶴惜雪鉞贈你……」墓麼麼視線掃過那雙鉞,不知是嘲還是諷。

  狐玉琅嘆道:「能讓本王連驚訝都驚訝不起來的女子,怕世上再難有第二個。九國十族,有三族已在多年前與你霸相府勢不兩立。而墓貴子,不論藺雀歌是被交給王師傅,還是讓藺藏鋒知道些不該知道的,霸相府面臨的就會不只是一個臨仙門的兵戈以對。不只是天狐族,甚至包括聖帝的怒火。這又最少是三族……如今的霸相府,真的還能承擔得起這種結果?」

  「不得不說,墓貴子你怕是這隆國最受寵的千金貴子,也是這隆國最任性肆意的頑劣女兒。」他輕輕搖了搖頭,有些苦惱之色。

  「可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的任性,會將那個最寵愛你的男人推入一個死局?有朝一日,一旦天有不測。你墓貴子,會是什麼結局?」

  他掀起眼帘,淺濯如清酒的眸間,銀光瀲瀲,柔色綿綿。

  「墓貴子,本王,不,作為一個很欣賞你的朋友。我想最後勸你一句:不過是一個白韞玉而已,不值。」墓麼麼靜靜聽他說完,有些慵懶地把披在身後的長髮收攏束起。「是啊,不值。可白韞玉不值,藺雀歌就值嗎?」狐玉琅的眼神瞬間幽暗了幾分。

  她滿意地看他臉色不好看,嫻靜道:「其實我也不懂,你到底是為了藺雀歌和我撕破臉,還是為了那個男人的天狐族呢?不過都不重要了。我的路太短,真的沒有時間和你這樣老而不死的傢伙同流合污。再者,我很不喜歡你。」

  「太娘,比我家……還要娘。」她停住了嘴,好像被自己本能要說出的話給怔住,失神地笑了笑,眨了兩下眼,翠眸里,鬼火森森地燃起一片灰白——如同禿鷲臨屍時,猛然展開的灰羽。

  「墓貴子,染霜公子手裡那個符咒,說簡單點可能是爆裂符一類的殺傷性符咒,不過讓我族死上些人。說複雜點可能是綾音符,撕了,霸相府就來人攻我天狐族?那也是預期之中可以接受的。」他語氣平和,似喟如嘆,「更何況,要是我給染霜公子的根本就不是解藥呢?」

  「看來小王爺你早早做好了和霸相府撕破臉的準備了。什麼時候的事情呢?哦,我想起來了,可能是戮北府的意思吧?怪不得,有那麼大一尊神,還怕我霸相府作甚呢?或許是,你們已經早早做好準備,就等我來送死,好栽贓給誰呢?」

  她慢悠悠地說著,手裡銀光飛舞騰空,綿延如絮。狐玉琅的臉色多少有些變化,最後笑道:「墓貴子哪裡是心比七竅,我看分明是九竅。你果然是我見過最可怕的女人。」

  「是栽贓給臨仙門嗎?」墓麼麼手指忽然停住了,深深地又看了狐玉琅一眼,久久,竟朗聲笑了,「不對……小王爺,好手段,沒想到我疏紅苑裡,倒是也有人讓你們給收買了。」

  「栽贓到我爹頭上,虧你想得出來。那我的屍體會在哪裡被發現?在我爹的房間裡?我爹的書房裡?我爹的密室?還是疏紅苑哪個見不得光的黑牢?或許是,關押藺雀歌那間?」

  狐玉琅一愣,顯然沒想到墓麼麼會想到這個答案,他手裡的雙鉞都停在了半空,久久說道:「墓貴子,你真的是……太可怕了。本王真的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的。好奇得讓本王,無論如何都有種下不去手的感覺。」

  「好奇嗎?」她笑眯眯地。「你以後好奇的事會更多。比如說先好奇一下,明天樞星台會有哪個老狗身首異處?」

  狐玉琅的臉色異常得有些難看,緩緩,他才說道:「你敢對樞星台動手!」

  「我挺不喜歡和你說話的。」墓麼麼朝前邁出一步。「和你說話總讓我想起些往事。用我之前告訴過一個人的話來告訴你:我敢。」

  「而且……」她停住了話語。在狐玉琅震驚的視線里,她裙裾蹁躚猶如蝶影,信步繾綣,拖曳如花似雪……

  轟!蓬勃的化力瘋狂而出,猶如大浪狂潮,以狐玉琅為中心,要將突臨於前的少女吞噬碾碎。暴漲的耀眼銀光,不用雙鉞的加持,只靠氣息,就將面前的台階壓成了齏粉。可他並未來得及眨下第二眼,後頸突兀地一癢,溫軟的酥麻,繾綣的冷香,帶著少女特有的青稚嗓音,落在了他的耳後。

  「我能。」那兩個字,乾脆無比猶如見血封喉的毒劍,精準地刺穿了他的心防。一把短匕,三道銀光,一地殘血。墓麼麼的靈線並未得勢橫在他頸上,也不過是剛好逼在了他的腰間。而另兩條靈線,則在半空中就被狐玉琅的雙鉞給斬斷。短匕,抵在狐玉琅的後腰。

  她單手抱著狐玉琅的腰身,另一隻手已無力地垂懸在半空。「墓貴子。」狐玉琅由衷地讚嘆道,「能在這麼短時間裡,看穿我所有的攻擊——這世上,能有幾人做到。竟讓我覺得,慶幸不已。對我來說,是慶幸還好墓貴子你不過是凡人。」

  他聲音一頓,轉過身來,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若不是手掐住了她的喉,那眉目間的溫柔,倒仿佛是情深義重的戀人。「而對你來說,是可惜你不過是個凡人。」

  她咬住嘴角的血漬,將洶湧的血氣狠狠咽下。眉目間依然平和,仰頭看著他,輕輕地說道:「狐玉琅。今天你安排的這場戲這麼精彩,我怎麼能不給你些驚天動地的掌聲。」

  她話音落下,狐玉琅的臉色陡然一變,視線落在她無法動彈的右臂上,在右手指尖上,有一道細長的銀光,順著她流淌的鮮血,綿延至他們身後。那道他並沒有在意的銀光,在他們開始戰鬥的瞬間,就朝著他相反的方向,沿著台階一路朝上綿延。他之所以沒有去在意,是因為他以為,那不過是墓麼麼聲東擊西的可笑把戲。

  然而,他側過身來。咚咚!有什麼東西從台階上滾落下來,那銀光已慢慢收回消失。

  被狐玉琅的化力碾碎了第一府的台階,現在只剩下一個空蕩的半截斷崖。於是那東西沒有了阻擋,砰地一下掉了下來,滾到了他們的面前。

  「第一件,喜歡嗎?」劇痛使她的手指有些顫抖,不得已在眼角留下了斑斑血跡,直到此時,她眸間灰光褪去,眸角的蛇沾染了那血跡,好像復活了一般吐著生猛的毒信。

  狐玉琅望著地上那千嬌百媚卻鮮血淋淋的人頭,她臉上還凝固著笑意,那是因為他臨走許諾讓她先待在這裡等著他的獎賞,還是只是單純想起了他狐玉琅,又或者是被她甜膩喚成白哥哥的白韞玉?

  「你!」他驚痛交加,下手已經沒有那麼溫柔,眉目間也全是凶戾之色。「你太過分了!白韞玉都已阻止了你,你也已經答應說好!為何還要殺她?」

  「為何?」墓麼麼仿佛完全不在意狐玉琅手上的力氣幾乎快要捏碎她的喉骨,蒼白的臉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朝下滾著,被卡成幾乎只餘氣的字眼,依然清晰而冷漠。「狐玉琅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居然會問出這般無趣的問題。」

  「既你已知道她是我安排的戲子,為何還要為難她?她還不到一旭的年歲!你怎麼……」她嘆了口氣,伸出舌頭舔掉唇畔的鮮血,嘖嘖有聲:「我也不到一旭啊,怎麼不見你對我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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