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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他看著凌意,凌意也看著他。
凌意的嘴微微張開。
他在凌意的注視下摘下針織帽,右手摸了摸板寸,低頭笑得很含蓄,「凌意,好久不見。」
幾秒鐘的空白後,凌意嘴唇動了動:「鍾傑?」
自出獄後,這還是第一次從他嘴裡出現這個名字。他在獄中冒生命危險幫助過的那個人,鍾傑,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他面前,手裡握著一頂樸素的毛線帽。
鍾傑本來是微微側著身,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才完全正過來,目光很溫和地迎向他。
凌意就那麼看著他。
人海茫茫,凌意從沒想過再見到鍾傑。或者說,他是有一點怕見鍾傑的。他怕鍾傑過得不好,怕他還沒忘了監獄裡那些事,就像自己一樣。
但此刻真的面對面,好像跟想像的又不是一回事。鍾傑胖了,以前凹陷的雙頰變得圓潤,皮膚也黑了一些,變成了健康的小麥色。他穿著一件灰色夾克,不是什麼貴牌子,但洗得很乾淨也不顯舊,翻出來的領口沒有一點污漬。他就像是會出現在地鐵、超市、某間公司的普通男人,跟身邊的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
鍾傑被盯得不自在,像個主人一樣朝對面的位置伸手,「坐下聊吧。」
凌意很慢地過去坐下。
這裡是注重隱私的高檔餐廳,儘管桌上擺著兩份菜單,但只要他們不舉手示意就不會有人來催。鍾傑將剛才翻到一半的菜單推到旁邊,拿起玻璃壺要給他倒檸檬水,凌意連忙說:「我自己來。」
鍾傑又把壺放下,壺柄轉過去朝向他。
凌意卻根本沒給自己倒水。他問:「你怎麼會來這兒?」
鍾傑說:「你的朋友,就是厲醒川,他找我來的。」
他稱呼厲醒川的時候有種微微拗口的感覺,一聽就是很不熟。
凌意張著嘴說不出話。
「我們還是邊吃邊聊吧。」鍾傑招手叫來服務員,點了一份這裡的招牌套餐,又問凌意:「你要什麼?」
凌意就說:「跟你一樣吧。」
服務生例行公事:「這份套餐里有百里香和羅勒,二位可以接受嗎?」
兩人同時回:「我都可以。」
話音剛落,又同時愣住,然後相視一笑。
等服務生走了,鍾傑說:「這句口頭禪我還是跟你學的。以前在號里你就老說都可以都可以,要跟你換位置你也可以,要跟你調班你也可以。」
過往的事在他們的腦海中烙下了共同的印記。凌意望著他笑了笑,心裡有許多想問的話,但沒立刻問,而是先靜靜地環顧四周。
鍾傑瞭然地道:「他把我送到這兒就走了,說是機會難得,讓我們單獨聊聊。」
凌意這才把目光收回來。
厲醒川找鍾傑來,很顯然是用心良苦,凌意不是不懂。他只是沒想到鍾傑真的來了,就像是一個久未蒙面的老友,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當時你出去得比我早,也沒給我留聯繫方式,這幾年我想找你也找不到。」鍾傑看著他,「這次厲醒川來找我,我就想,無論如何應該來看看你,當面跟你說聲謝謝。」
凌意很輕地搖了搖頭,問:「你這幾年怎麼樣?」
「普普通通,沒什麼講頭。結婚以後在老家開了間網吧,媳婦兒是小學同學。」
「你結婚了?」
「兒子都一歲了。」說著,翻出手機里的照片給他看,「天天夜裡哭,大半年我都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語氣雖然是抱怨,神情卻格外舒展幸福。
「不說我了,說說你。聽厲醒川你最近身體不好,我剛才見你也嚇了一跳,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凌意沒想到話題這麼快轉到自己身上,微微愕然地抬頭與他對視一眼,然後又把頭低下去:「我還好。」
安靜了幾秒,鍾傑等著他開口。
「就是……」
就是什麼,他也說不出。就是有一片擺脫不掉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他,有一段揮之不去的記憶日日折磨著他。
他在心裡嘆了口氣。
「就是我老做噩夢。」聲音很低,低得鍾傑幾乎聽不見。
「我老做噩夢。」他把面前的杯子抱在手裡,眼睛盯著空無一物的杯底,「老夢見牢里的事,吃藥也不管用。」
在這個與他有過共同經歷的人面前,在這個與他有過相同恐懼的人面前,凌意略顯緊張地述說著自己心底陰霾。他那兩隻瘦白的手有些侷促地握著杯身,眉頭微蹙,身體輕輕前傾。
「有時候我總覺得他們就在我身邊,只要我一拿起筆他們就會出現。我也知道這樣很荒謬,也嘗試過克服,但是我——」
「你病了。」鍾傑打斷。
凌意抬眸,發現鍾傑正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緩了一會兒,他才慢慢點了點頭:「是,我病了。也許從他們第一次踩我的手開始我就病了,手是治好了,但是病一直沒好。」
他知道,這就是膽怯。可他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除了被迫准允自己的這份膽怯,似乎也做不了許多。這份膽怯像荒草一樣,經年累月肆意生長,奪取他心中本就不多的養分。他無能為力。
這番話將兩個人同時拉回那段慘痛的回憶。點的套餐上來了,但他們誰也沒有動筷子,桌上一直靜默無聲。好半晌鍾傑發覺凌意哭了,無聲的。鍾傑就問:「你是不是後悔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