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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地,裴玉露也記得無數個漠漠清晨她醒來,一夜無召,她忡愣著對鏡解發,重新梳妝,臉上那種蕭瑟無望的神情。

  不過只要偶然得到一兩次深夜傳召,她的這番苦心便好像沒那麼苦。她從不會叫皇帝多等哪怕一刻,無論何時皇帝駕臨也總能看到盛裝的她。宮裡多少抻著脖子望著清心殿的女人,算起來她這點心思也沒什麼出格。

  可能唯一出格的地方即是偶爾有個男人會在她的披香殿過夜。裴玉露知道宮人們都是怎麼傳的,可即便擔這個虛名,他還是著迷一樣願意進來陪她。

  宮裡的夜,太寂寞了。

  她正翻一本前朝宮詞,裴玉露進來她抬起一隻手,丹紅的指甲在榻案上敲兩下,案上是一盤葡萄,裴玉露便默默坐過去給她剝一顆。

  河東道進貢的赤霞珠,汁水鮮紅濃郁,她拈一顆在指間,丹蔻染得更紅,白瑩瑩的指尖則顯得更白,裴玉露垂下眼。

  「昭陽昨夜秋風來,回照長門慣催淚。」她照著手上的書冊輕輕念道。

  見裴玉露不答話,她接著曼聲念:「藻井浮花共陵亂…」

  她自小跟著梨園學歌舞,真可乃金聲玉韻,裴玉露看見她豐潤的唇一張一合:「小露兒,下一句含了你的名兒呢,想聽麼。」

  「想。」他有些入神。

  「玉階零露相裴回。」她指甲上沾了一點葡萄殘汁,一點一點搭在他腕上。

  可施銀針的手,盡得裴師摺扇真傳的這手,便連取小小一顆葡萄也顫抖起來。

  裴玉露盯著腕上的手,一面渴求一面煎熬,他竭力收斂心神:「陛下不喜后妃讀宮怨詩,還是你告訴我的,怎麼拿來這麼一本東西在讀?」

  楚流螢嘻嘻笑起來:「管他喜歡呢。他倒喜歡曲戲,可我學得還不夠麼?當年學《踏搖娘》,我生生從丈高的台子上摔下去,如今陰雨天兒踝骨還疼著。」她又道,「你這孩子,可不如幼時疼我。當年我選進宮,你還抱著我的裙角哭了一宿呢。」

  裴玉露心想,是啊。那時候多大,六歲?七歲?哪裡知道進宮是什麼,只知道一直陪他頑、對他笑的小姑姑要離開,要去日日陪另一個男人。後來又是多少年沒見呢?家裡官位低,又是內苑的職,說難聽便是皇室的家僕,她進宮只能從最低等的采女做起,等閒哪有召見家人進宮探望的恩典。

  再見的時候已是她懷了身孕,發現皇后日日送來的湯藥竟然添有刺紅花,向皇帝哭訴,皇帝只說無根無憑叫她忍著悄悄倒掉,她心中害怕,求來恩典叫家人進來。裴玉露那時剛剛十五,小郎君初長成,跟著父親進宮,一路行來多少宮中婢子偷著瞧,到得這披香殿,他見到闊別近十年的小姑姑。

  她不一樣了,卻也一模一樣。在家時她嬌憨明媚,進宮後她沉鬱婉約,只有眉目里一如既往地柔光閃爍,她摸一摸他的臉:「你長大了。」

  裴玉露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女子臉上看過那樣的神情,眼睛在笑同時也在哭,風煙流翠,輕雲挼雨,裴玉露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再不要叫她掉眼淚。

  一晃經年,懨懨燭光中楚流螢淺嗔輕怨:「你不疼我了?」

  裴玉露額角狂跳,終於放任自己掌心合起攏住她的指尖:「哪的話,我永遠疼你。」

  楚流螢幽幽道:「好,記住你說的。」

  執手相看,裴玉露只看見她面無表情的臉,只聽見她冰涼得有些凝滯的聲音。

  那聲音猶如多年的夢魘低語,待她話說完,裴玉露難以置信地望向她,楚流螢長發披散在毫無血色的面頰兩側:「你答應麼?」

  裴玉露驚道:「這是、這是謀反…姑姑,我父親知道嗎?」

  楚流螢眼睛睜得老大,一盤子葡萄被她指甲抓得七零八落,她猶無知覺,直愣愣看著裴玉露:「你父親怕你不同意。」

  怕他不同意?怕他不同意因此叫她來做說客?父親難道、難道知道他的心思?裴玉露混亂地搖頭:「無論如何也不能…我回去就勸父親收手,姑姑,你想想表弟,這條路不能走。」

  殿中一靜,忽然她猛地嘶聲道:「你不提便罷了,你表弟,只怕我若再袖手旁觀!他不知哪一日就被他父親殺死!」

  「我在宮中一日不如一日…」

  「…咱們的人,說失蹤就失蹤,連屍首都找不到…再有你還不知道罷?他正攢人要治你父親的罪,到時候咱們楚家一個也活不了!」

  裴玉露還是搖頭,她美目一轉,挽一挽鬢邊的發,顫著雙睫怔怔流下兩行淚:「昭陽昨夜秋風來…夜夜數風聲,這樣的日子我真的不願再過,小露兒,你幫幫我,求你了玉露,求你幫幫我。」

  她這樣…裴玉露心裡不忍,可是這事、這事真的——

  忽然赤霞珠連盤帶案翻倒在地,裴玉露登時手足被定住般無措,她、她的手,猶沾著葡萄汁子的手…除卻自己一輩子沒人碰過的地方被輕巧把住,楚流螢在他耳邊低吟,聲音蠱惑無比:「你不是一直想…」

  裴玉露仰起頭,既歡愉又痛苦。

  推開她的時候裴玉露自己都沒想到,他掣住她細瘦的手腕一個勁搖頭,她人還半倚在他懷裡,呆了片刻,又開始看著他垂淚。那雙煙雨朦朧的眼,那雙魂牽夢縈的眼,裴玉露忽然不敢再看,跌跌撞撞逃出披香殿。

  裴玉露隱去其中具體時間地點大致講完,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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