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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筱承自馮吟秋,是北平一等一的大青衣,算算時間,他逃到上海的時候,竇鳳娘的身體應該是不怎麼好了。

  那會喜伯和沈璁都在法國,幫不上什麼忙,但喜伯一定是聽奶娘說了,竇鳳娘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聽一回自己喜歡的戲,可到上海不久後,裴筱就改了花旦,這也就是為什麼,沈璁一開始了解到的裴筱,是上海有名的旦角,沒人提起青衣的事。

  沈璁離開北平時年紀不大,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但喜伯一定是記得的,並且第一眼就認出了裴筱。

  長相或許會有變化,但喜伯肯定知道裴筱之前的事,知道他是馮吟秋唯一的徒弟,畢竟,之前在北平時,他去接濟馮吟秋的次數要比沈璁多得多。

  所以在說起裴筱時,他才會那麼憤憤不平,大概是怨裴筱活脫脫一個白眼狼,明明曾經受過竇鳳娘的恩惠,卻為了幾兩碎銀轉了旦角,最後乾脆封箱罷唱,沒能替馮吟秋再唱一出,好了了竇鳳娘生前最後的心愿。

  但老頭本身並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他會有怨氣,是因為竇鳳娘於他有恩,所以他才會對竇鳳娘的死有憾,可這事裴筱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發泄過了,話也說開了,便不會真的記恨裴筱。

  沈璁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喜伯對自己帶了個人回家這事一點也不意外,對方大概早就看清了,他們兩個人之間也許始於十幾年前,就糾糾纏不清的緣分。

  就在他震驚時,喜伯也很快給了他答案。

  「去吧,去吧……」喜伯抓著沈璁手,輕輕拍了拍對方的手背,「就當是替太太去的……」

  *

  沈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戲園了,只記得那一天正午的上海,到處都灰濛濛的。

  別說他已經提前包下了整個園子,而且現在還不到開鑼的時間,這個時局下就連租界裡的電影院都歇業了,更別提本就凋敝的戲園——

  木質的二層小樓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雕花的廊柱和包漿的座椅訴說著一段曾經的繁華,和落寞後的古色古香。

  沈璁走進前廳瞧了一圈,也沒有看到裴筱,便緩緩走到靠近台前的一張小方桌前。

  甫一坐下,他就聽到一聲清亮的鑼響。

  緊接著,皮、黃、鑼、鼓依次想起,是京劇曲調里的伴奏結構。

  沈璁不懂京劇,也不愛看戲,但他還是很快聽出了這一段,因為正是竇鳳娘最喜歡的那一出《霸王別姬》。

  小時候他跟著母親聽過幾回,依稀記得一段伴奏中,會有幾個白面青衣的配角登場,然後就會迎出曲目里最核心的大青衣,虞姬。

  不過一段伴奏結束,都沒有熟悉的配角登場,半晌後,才走出一個扮相驚艷的「女人」——

  銅錢頭加墨黑的大鬢角,正紅色的褂裙外披著件亮黃色的斗篷,快步走到台中站定,擺開架勢便是一個利落的亮相,合著一旁的鼓點,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踩在了拍子上,一板一眼。

  標準的大青衣,英姿颯颯。

  雖然裝扮了整套頭面,濃墨重彩,但沈璁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裴筱;雖然認出了裴筱,但他還是怔怔地看傻了眼——

  這是他從來未曾見過的裴筱。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

  就在他大為震撼時,台上的「虞姬」已經開嗓,重新拉回了他的思緒。

  他很快強迫自己沉下心思,仔細一聽,便正好是那一句:「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這唱詞應情應景,沈璁不由苦笑。

  在聽裴筱跟自己說第一句話時,他就聽出來對方的聲音好聽,清亮如泉,眼下再配合上京劇特有的,時高時低的京韻,一時如高山流水,一時又如撕絲裂錦,婉轉動聽。

  沈璁甚至已經開始期待,接下來會是誰扮演「項羽」,來跟裴筱完成這場對手戲。

  不過一曲漫長的過門間奏拖過了「項羽」本該登場的時間,他終於發現,今天,是一場「虞姬」的獨角戲。

  雖然跟著竇鳳娘聽過好幾次這折《霸王別姬》,但那時候他也只是想有機會能在母親身邊多待會,並沒有多少心思放在上面。

  接下來的戲,他能聽懂的地方便不多了。

  但裴筱時斷時續的唱腔好似藕斷絲連,瀝瀝春雨,悽美悠長,如泣如訴……

  即便聽不懂唱詞,沈璁也是讀過書的。

  他知道項羽跟虞姬的結局,也知道這齣戲到底要講什麼。

  甚至他好像聽到了裴筱的畫外音,正在告訴他,自己一定不會拖累他,就像當初虞姬自刎,訣別霸王。

  雖然聽不懂唱詞,但小的時候,他念過詩,現在腦子裡滿是項羽在垓下賦下的那一句——

  虞姬,虞姬,奈若何!

  在台上虞姬拔劍前的那一刻,他猛地起身,背過身去,卻躲不過身後那句字字血淚的唱詞——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

  他不懂戲,能聽懂的也只有開頭和結尾那麼為數不多的兩句,他知道,接下來,便是「虞姬」在這一折戲中最後的一句唱詞——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像是在躲避什麼似的,在裴筱唱出這最後一句之前,他大步朝廳外走去。

  鑼鼓聲,歇了。

  裴筱沒有唱下去。

  是裴筱自己說的,一定會照顧好自己,會等著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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