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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晏伸手撫昏睡過去的稚女,將日子倒數回去。其實沒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對不起她,沒有必要去扣那一點細節。
將那一點忽略,他可以好過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將日子倒數回去,數到什麼呢?
便是數到她這輩子被他打斷再也未曾出口的話。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發作的期限。
她想留著讓他去救,攢下自己為數不多的壽數撫養孩子。
可是終究沒有等到。
蕭晏給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長廊看西邊一間陋室,是不久前關葉照的地方。
她安靜坐在臨窗的位置,整整一個月,途中孩子發過一次病。她是怎樣忍受和煎熬,數著日子,一日日挨下去,從滿懷希望等到灰敗絕望?
然後走投無路,動手偷走他的圖,換回孩子。
所以縱是她一去不回頭,也是應當的。
她就不應該回頭的。
蕭晏仰看無邊天際,妄圖逼回決堤的眼淚。
思緒紛繁中,入了那座牢獄,尋找一個發泄口。
霍靖。
他該謝他的,將阿照送到他身邊。
亦是痛恨的,小葉子一個月的折磨,阿照滿身的箭矢,都拜他所賜。
可是成王敗寇,明明是個勝利者,這廂蕭晏還是狼狽不堪。
甚至在見過霍靖之後,更加崩潰。
他想知道葉照完整的一生。
想知道在遇見他之前,她生於何處,父母何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想知道,她對他何時動的情,何時起的念,何時將他視作性命,願意拖著枯敗的身子生下他們的孩子,願意去而又返冒死搶奪他的屍身……
然而,霍靖不會告訴他。
任他如何鞭抽鐵烙,他都不肯吐出一個字。
霍靖輸了山河天下,然僅知曉葉照比蕭晏知曉的多,便已經贏了他一大截。
他不說,蕭晏便自己找。
已經失了理智的人,何論清醒和條理。
兩軍交戰,殺降不祥,他便不殺。
但那些原本追隨霍靖的人,在他幾經瘋狂的刑罰下,個個唯求一死。
蕭晏搖頭。
不能殺他們,萬一黃泉路上,他們再欺辱阿照怎麼辦?
不如留在人間,握在他手裡。
其實,像葉照這樣等級的暗子,除了霍靖本人,旁人哪還有她的信息。他自己亦有暗子營,如何不知。
可是他就是想多知曉一點她的信息。
仿若多知道一分,便能彌補一日她不在的時光,多一日彼此的相處。
在幾經瘋狂的搜查和審問中,到底還是被他尋到了些許內容。
那是在霍靖被清繳的箱籠里發現的,葉照三年暗子生涯連著這次,一共傳給霍靖的七封信。
第一封是為得他信任,沁園的刺殺。
第二封是驪山夏苗,二次刺殺。
第三封,是他執掌武舉的選拔。
……
最後一封,是滄州的城防圖。
每一封的信息,九成是對的,但總有一處是更改的。
譬如第一封沁園護衛的人數,第二封他出行的時間,第三封對弈的場次,最後一封滄州城防兵力分布圖,西南門守軍人數被改換,其中三軍中左翼位置也改了……
初時還能看出模仿他筆跡的細微痕跡,到最後已經和他如初一轍的筆跡,根本無從分辨真假。
秋夜風高,不見星月。
蕭晏掀開那具冰棺,撕心痛問,「你改了圖,就知道我死不了,為什麼要回來!」
天地無聲,他亦無聲。
唯有他口中鮮血濺在她破損的面容上,觸目驚心。
他終於暈倒在棺槨處。
平旦時,蘇合尋到他,告知,有法子治好小葉子的病,只是邊地少藥材,需回洛陽皇城,看看宮中可有收藏。
蕭晏有些回神,他還有個女兒。
天光一點點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撐著起身,回首看身後人。
我會好好養大大她。
等她長大,我來給你賠罪。
但求你,黃泉路上等等我。
*
正值深宮中皇后病重傳他回去,小葉子亦控制住了病情,遂三軍拔營返回都城。
浩浩蕩蕩的大軍中,秦王車駕猶四馬並驅改成八馬,因為車駕之中還著一樽棺槨。天下人都知曉那是捨身救護滄州守將屍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僅以與厚葬,還收養了她的女兒,未入都城便已經討封誥命,乃正三品長樂郡主。
彼時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養一義女便罷了,可是這等誥命賜下,分明是占了他未來長女的名號。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經無力反對,經這兩年霍氏之亂,朝中動盪,邊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蕭晏尚能支撐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著他。
只是對於小葉子而言,尚不懂這樣的誥命加身,是預示著怎樣的一世榮華。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間發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見母親死時慘狀。啟程沒多久,冬日雪飄,她便染了風寒。如此一路至洛陽,她都高燒反覆,警覺昏迷,整個人昏昏沉沉。
蕭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時卻也不敢靠近他胸膛,只縮著小小的身子,自己摟住自己。偶爾醒來,她便伸手撫摸面前棺槨。抬起一雙不甚驚鹿般的眸子,對他擠出一點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