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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看了他半晌,終於點點頭。
「何人、是你阿娘?」蕭晏還在問,眼尾一點點泛紅。
小姑娘死要唇口的貝齒鬆了松,卻還是沒有說話。
「何人是你阿娘?」蕭晏執著這個問題,眼中已經蒙上水霧。
撐在女童身後的手不自主施力,一攥便將她單薄的衣衫扯出一個破洞。
濕噠噠的布帛黏在他掌心。
不知是因為扒屍時被泥漿的濺落,還是鮮血的浸染,亦或者是昨夜一場大雨的打淋?
反正,面前這個孩子,髒、瘦、枯萎、殘破、狼狽,像極了月前跪在滄州城刺史府大門口求他的葉照。
「何人是你阿娘?」蕭晏的神思已經開始模糊。
小姑娘看他,又看白骨如山的戰場。
想了想,道,「葉照。」
「葉照是我阿娘。」
「兩日前,阿娘說阿耶最愛乾淨,不喜塵埃,不能那樣被吊著風吹日曬。」
她伸手指向城樓,又回身看蕭晏,「阿娘還說,她要送他回家,讓我等她。」
她的手指移向南邊的蘆葦叢,「阿娘讓我躲在蘆葦叢中,她說她很快就回來的。我等了好久,都睡著了,醒來……」她又看城樓懸掛屍體的方向,「他們就都不在了。」
「當是阿娘把阿耶送回去了,可是兩天了,她還沒回來。」
蕭晏站起身,背脊晃了晃,用力斂正自己神思。
他笑,笑意愈盛,面色愈白,唯有聲音開始打顫。
「你阿娘不是已經帶你走了嗎?」
「你們……不是走了嗎?」
「她徑直走的,怎麼會回來?」
小姑娘又看那處城樓,回首道,「阿娘帶我回來的。」
「大人,你認識我阿娘是不是?你能給我找找阿娘嗎?」
她伸手抓過他袍擺,又迅速縮了回去,恐手上污穢弄髒面前人的衣衫。
這人白袍箭袖,腰間環佩,比她在安西長街看到的那些去茶館中聽曲的貴人穿得還要華貴。
阿娘說,這樣的人,大都看不起她們這些貧苦的人,不一定會欺辱她們,但是總也當離他們遠些的好,不必徒惹人厭。
然到這一刻,小姑娘仰著頭,還是鼓起勇氣道,「求求您了大人,我阿娘受了很重的傷,我們不害人的,也不給人惹麻煩。您幫我找一找她成嗎,我只有阿娘。找到了,我們會躲起來的……」
「找……」
「我去找!」
「找,快!」
蕭晏突然衝著那些清掃戰場的士兵吼道,然後開始徒手翻那些或堆積如山、或被血水雨水浸泡的屍體。
從月上中天到黎明日起,東方第一抹光線落下。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找到了。
蕭晏奔過去,小葉子也跑過來。
真的是她。
但又仿佛不是她。
蕭晏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肌膚上的每一縷紋絡,所以他確定是她。
可是,她也曾受過傷,也曾昏迷不醒過,但都不是這樣的。
至少,她是完整的。
所以,蕭晏又覺的不是她。
他甚至傳了仵作驗屍。
仵作有些犯難,這要怎麼驗?
左臂已經沒有了,右足小腿被碾碎,半張面龐脫了皮,現出森森白骨。但這些都不是她的死因,是死後造成。
仵作道,當是高處跌下,以及馬踏而成。
她死於失血過多,流血而亡。
仵作整理她身上的箭矢。
背脊十六支,腰側九支,肩頭臂膀七支。
總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卻沒有,因為她護著一具屍體。
甚至屍體的面龐上,還覆著半截帶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從布帛的血跡,抓痕的粗糙,覆蓋位置的不完整,斷定是將死之人所為。
又道,若是尋常人,早該斷氣了。
這女子內家功夫甚深,當是留了一絲內力護著心脈,強撐到了最後。
強撐到最後,給他斂面。
所以,她該有多疼。
疼嗎?
他俯下身,問她。
鮮血瀰漫的戰場,秋風颯颯,秋雨作響。
無人應他。
他伸過手,想把她抱起來,但是根本抱不到。
她是破碎的。
屍骨不全。
一夜前,他還恨她無情遠走。
這一刻,他卻問她,為何要回來?
蕭晏跪在地上,尤似失了魂魄。
秋日的風已經徹骨,落霜的清晨格外冷。
他道,你活著,等我不恨你了,不怪你了,我就還能再去找你。
我能氣你多久?
找到你,我便把你再抓回來。
可是抓回來,我又能怎麼罰你呢?
哪怕你身份泄露的那日,我又是怎樣罰你的呢?除了在羅帳床幃間,我還能怎麼罰你?
你騙了我三年啊,我就騙了你這麼一次,你就要變成這個樣子嚇我!
他喃喃自語,話出口,經風即散。
自也無人聽見。
近身的心腹自也認識葉照,一時回不了神。
其他旁人,只是驚駭這副屍體的殘破,可悲亡人的故去。
再有,他們的目光皆落在蕭晏身上。
他抽了匕首,正一根根截斷她身上箭矢,樣子專注而細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