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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幾日,小雪。弘冀眼見受貶謫的皆是自己的黨羽,懊惱且憤恨不已。他令我在huáng金打造的蓮花座上不斷地跳舞,太子的宮殿徹夜笙歌。

  弘冀喝得酩酊,開始砸他面前的杯盤。

  杯盤láng藉。

  他譴退了所有的宮女和太監,只留下我和他。

  園子裡霧氣瀰漫,寒意浸透了窗戶,殿內很安靜,蓮台金燦燦。

  他指著我,面目有些猙獰,他說:“你跳,不停地跳。”

  我跳得眼淚都下來。

  忽然聽見一聲劃破夜空的驚呼:“霓裳。”我僵在那裡。

  竟然是從嘉。

  他奔過來,白色的衣裳比月光還亮。“霓裳。霓裳。”從嘉望著我,很幽怨,他說:“我找了你好久。”

  我不敢說話,我看見弘冀蹣跚著走過來,到從嘉面前,醉眼迷離,但依舊凜冽得像一把刀:“你來我的寢宮做什麼?”

  從嘉如夢初醒,說:“我聽見這裡的樂音。”

  弘冀冷笑,指著我,說:“窅娘,我們該休息了。”

  窅娘是弘冀給我的名字,與霓裳不同,這並非專屬於他,他要身邊所有的人都這樣叫我,這是他賦予我的新生。

  從嘉看向我,眉目間yù說還休的柔軟,幾乎要將我融化。

  而我卻在弘冀的背後,噤若寒蟬。

  那個晚上,我被從嘉的眼神纏繞,戰戰兢兢,我問弘冀:“從嘉不愛我了嗎?真的一點都不愛了嗎?”

  我得到弘冀一個響亮的巴掌。

  那個晚上,我在反覆地噩夢中想起了所有的過往,眼淚滴在弘冀赤luǒ的肌膚上,我聽見了奇怪的聲響,像天空皴裂之後一塊一塊掉下來,又像自己的骨骼被一條一條拆開,啃嗜,爾後腐化成泥。

  我像一顆蒜瓣,被弘冀剝開了層層的衣衫。他說:“你是窅娘。你是我的。”

  當黎明的第一道光線she入我cháo濕的眼睛,皇宮不一樣了,我的記憶不一樣了,弘冀、從嘉,都不一樣了。

  我恢復了所有的記憶。

  卻失去了我一直為從嘉好生保留的那份珍貴。

  我纖塵不染的身體。

  她在一個滴露如泣的黎明,用清醒的語言告訴我,她從此屬於弘冀。

  一個我曾經又恨又怕卻照顧我周全令我不知該如何對待的喜怒無常的男子。

  弘冀不在的時候,我去了東宮那處荒僻的宅院。那裡有我最蕭索的錦瑟年華,我曾在那裡對著從嘉哭過笑過,他執我的手,他濃墨重彩的深切表qíng,他把酒我起舞,還有他的短章絕句,所有的所有是那樣凌亂不堪,我一一追憶,痛且淡定。我知道,回不去了。

  可是就在這樣的時候,我淚濕的眼眶裡出現了一個男子的身影。看上去和我一樣,有些微的憔悴和痛楚。我疑心是自己的幻覺,卻聽到他喊:“霓裳。”我拔腿便跑。呼呼的風聲在耳邊做響。但我其實騙不了自己,我並非真捨得對他避而不見,所以我只是在方寸大小的園子裡跑了個圈,最後像花瓣一樣落進他懷裡。

  “從嘉……”

  “霓裳……”

  無語凝噎。

  然後從嘉吻我。一直以來他都對我禮遇有佳,莫說占有,就連親吻他都怕是對我的褻瀆,而此刻他狠狠地抱著我,那樣激烈,仿佛要將我整個人吞下。有濕熱的淚水在彼此唇舌之間流轉,不曉得是誰在哭,也不曉得這一吻是否可以到達永恆。

  我的身子軟下去。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配再得到從嘉的任何。

  從嘉心有不甘,我卻滿目創痍:“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再是你的霓裳。我叫窅娘。”

  “霓裳,告訴我,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日復一日。

  我與從嘉徹底斷了往來。我不出東宮,他也不再偷偷地來找我。圍城裡的天,始終yīn霾。

  那些斷腸的詩句,我將它們一一抄錄,疊放在紫檀木的匣子裡,或許這就是我與從嘉之間唯一的剩餘。

  “庭前chūn紅逐英盡,舞態徘徊,細雨霏微,不放雙眉時暫開。綠窗冷靜芳音斷,香印成灰,可奈qíng懷,yù睡朦朧入夢來。”

  然而我卻清楚,任是他的運筆如何憂傷,神態如何哀惋,我已倦怠。

  弘冀雖然經常為了宮裡爭寵鬥狠的事而煩惱,也免不了對我呼呼喝喝,但也確實踐行他的諾言,護我周全。就連那不可一世的太子妃,也未曾傷我分毫。

  歲末,有跟我做同樣打扮的宮女來,說太子妃召見。我戰戰兢兢地去了,看見柳眉鳳眼體態豐腴的女子,周身鑲金嵌玉,嘴角的一顆黑痣,稍一牽動,顯得妖媚至極。我見她的次數並不多,最近的一次,我望著不知哪裡來的風箏發呆,她走到我面前,我卻忘了要下跪請安。她的貼身侍女叱責我,卻被她喝止,她笑著贊我的容貌,問我為何出神,我指了指天上的風箏,跪下來說請太子妃恕罪。她走後我仍盯著那風箏遲遲不願將視線挪開。我想我是同風箏一樣的,拴著線,風再大,飛得再高,我始終逃不了。但不知那掌線之人,究竟是弘冀還是從嘉,又或者,是那不可抗拒的命運。

  將思緒收回來,我聽到太子妃說:“由今日起,你便跟著我。”我嚇得頭皮發麻,只求弘冀能突然出現解了這個圍,長久以來他是救我於水火的那個人,很多時候我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驚懼和惶恐,惟有弘冀,讓我一想到就心生安定。可是這一次,我就站在太子妃身邊,她說沒有她的命令我半步也不准離開,弘冀沒有來,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否還能像此前那樣安然地度過每一天。

  半個月以後我才曉得,弘冀出宮辦事,短則三五個月,長則一年半載。我的眼淚滴在手指的傷口上,鑽心地疼。那些傷口都是太子妃所賜,半個月來,她不斷地尋著藉口打罵我,甚至用小刀在我的胸口劃出一條血淋淋的口子。她捏著我的下巴,罵我小妖jīng,她說:“你看看你自己,多噁心,連太子都會被你嚇跑了……”她那些不堪的話狠狠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時常夢見自己身處荒野,弘冀站在我面前,目光戲謔而寒冷。

  金陵的雪下得最猛烈的那幾天,我弄壞了太子妃的金步搖。而事實上我不過是在給她梳頭的時候,將步搖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然後,它斷成了兩截。

  我跪在東宮門口的雪地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短襖。不知道跪了多久,天地都開始變色,旋轉,我胸口上未能痊癒的傷口被寒冷撕扯,仿佛整個人都要裂開。昏迷之前我看到遠處有人影靠近,我張了張嘴,沒說出一個字。

  醒過來已經是在三天以後,這三天從嘉寸步未曾離開,我不斷地發著燒,口裡喃喃地說些胡話,當我睜開眼睛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目色渾濁,雙眼有些紅腫。一股酸澀湧上來,我想哭,想撲進他懷裡好好地哭一場,可我更怕,怕太子妃因此再度刁難,我顫巍巍地看著從嘉,說:“你趕緊離開這裡……”

  從嘉截住我的話:“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妥當了。她這幾天都陪在母后身邊,暫時不會到這裡來。”

  我想起身,可是手肘剛一用力,胸口撕裂一般地疼。從嘉問我怎麼了,我只說沒事,慌張地搖頭。但傷口就像解除了先前的麻木,重新活躍起來。血漬慢慢地穿透衣衫,從嘉的表qíng從憂慮變成了驚恐。他張皇焦躁地命人傳御醫前來,並且堅持要看我的傷口。

  我平躺著,從嘉解開我的衣衫。那一刻應有的羞赧或尷尬,我們都找不到了。兩個人紅著眼死死地望住對方,物是,人非,只剩下痛恨和悲憫,痛恨這些年的苦難,悲憫人事的滄桑。他的淚就一顆一顆砸在我的胸口上,融進血漬里。他不斷地說霓裳對不起霓裳對不起,他說:“若早知以後的路會是這樣,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寵你,我寧可你只是最不起眼的舞娘,只要你安然無恙,我寧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寧可不要你做我的霓裳……”

  門忽然開了。太醫沒有經過通傳便很貿然地闖進來。因為他幾乎是被人踢進門的,在他的身邊,我看到一臉倦容的弘冀。

  我和從嘉僵在那裡。

  後周顯德六年,即公元959年。

  唐太傅兼中書令楚公宋齊丘至九華山,唐主命鎖其第,xué牆給飲食。齊丘嘆曰:“吾昔獻謀幽讓皇帝族於泰州,宜其及此!”乃縊而死。諡曰丑繆。

  翰林學士常夢錫與馮延己、魏岑之徒日有爭論。久之,罷宣政院,夢錫鬱郁不得志,不復預事,縱酒成疾而卒。

  弘冀不會聽取我的任何一句辯解,或者說,他即使知道我與從嘉的清白,但也要耿耿於懷。晚上,他只是細細地親吻我身體的每一處,然後躺在我身邊安靜地睡去。果真應了太子妃的那句話,他不要我了。

  那段時間我常聽說弘冀百般刁難一gān與他意見相左的大臣,從嘉也在其中。沒多久,宮外傳來宋齊丘的死訊,弘冀大為光火,他說若不是從嘉進言,他也不至於失掉一個幫手。他捏著我的下巴,眼神凌厲得像she出冰凍的寒箭:“你的從嘉,一副與世無爭的姿態,連父皇都被他蒙蔽,遇事總要探探他的意見,他就這樣一步一步蠶食著我的羽翼,總有一天,他會將我也吞了。”

  我揶揄地笑:“從嘉宅心仁厚,一心只為百姓的安樂著想,這正是國主欣賞他的地方。至於宋齊丘是怎樣的人,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弘冀冷笑,話語間暗藏殺機:“一個優柔寡斷,一個懷有婦人之仁,憑什麼享用這大好的江山!倒不如讓他們終日吟詩作對,落得清閒,窅娘,你說呢?”

  我打了個顫:“這江山早晚是你的。”

  “可我的耐心正在一點一點消散,再等下去,他說不定連龍椅都送給柴榮了。”弘冀吻著我,一邊幽幽地說:“在此之前我以為我最大的敵人是你的從嘉,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父皇才是我的心頭患。窅娘,窅娘你明白嗎?”

  因他這一席話,我噩夢連連。

  沒多久,翰林學士常夢錫縱酒成疾而卒,國主悲慟。隨即,在常夢錫彌留之時救治他的那位太醫也辭官還鄉。宮裡謠言四起,人人心中都對常夢錫的死持有懷疑。但誰都沒有看見弘冀將一箱huáng金jiāo給太醫的時候,兩個人臉上詭異的笑容。

  彼時,我在門外,於fèng隙中感受到一股yīn森邪穢之氣。

  我將毒藥投在酒壺中,用文火,與醇香的佳釀一起,慢慢地溫。月色輕柔,我在huáng金打造的蓮台上翩然起舞,我的腳生來就很小,只有三寸,那樣的蓮台,她人是根本無法站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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