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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沈苫離開了那片冰冷的大陸,一下子掉進法蘭西共和國的首都,與之前生活的地方相比,巴黎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熱鬧,人群、鮮花、艾菲爾鐵塔、街上五花八門的廣告招貼畫……他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從寒冷的待機狀態被激活重啟了,但說實話,這種新奇也只持續了十五分鐘就消退了。

  環境當然可以造人,但即使後來甚至去到了熱帶大草原、在時代廣場上跟著萬千人一起跨年倒計時,沈苫好像也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那片遙遠的冰天雪地。

  布達佩斯是他的家嗎?

  從世俗意義上講當然是的。沈苫在那裡出生、長大,作為沈嘉映,他在布達佩斯接受了成年前所應接受的所有教育,而儘管他的家人在漫長歲月里幾乎只有沈玉汝一人,但外婆教給他的也遠遠勝過絕大多數尋常家庭所能給予孩子的全部。

  當然,如果還是從世俗的角度出發,沈玉汝絕對不會是那種人人稱道的好母親、好外婆——你甚至可以說她做得有些失敗。

  比起稱職的大人與監護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倒更像是和沈嘉映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鄰居阿姊。

  因為先前有過養女兒的經驗,沈玉汝照顧小外孫時並不像從前那樣手忙腳亂,連換尿布、兌奶粉都要從頭學起。可做得熟練與做得好卻不是同一件事,興許是與女兒的別離讓沈玉汝終於意識到這兩者的差別,即使已經到了為人外婆的年紀,沈玉汝仍然不能自信她教養得出孩子“成功”的一生——這份責任太過沉重啦,上一次她便做得不盡如意,於是這一次便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畫出一個擁有邊界的框,而後便是任由小孩在這框內自由成長。

  當然了,這個框大多數時間都顯得過於大、也過於漫無邊際了。

  小時候沈嘉映在落葉堆里打滾,沈玉汝就背過手站在旁邊研究葉脈的紋路。沈嘉映不寫作業、完不成鋼琴練習被老師致電告狀,沈玉汝在家裡等回外孫,兩人對視後,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想不想去山上玩?

  沈嘉映說想,他們就真的丟下書包立刻去了。

  很大程度上,沈苫這種說風就是雨的鬆弛性格也許就來自於從沈玉汝那獲得的耳濡目染。

  令人艷羨的教育風格,但弊端也很明顯——和沈甯一樣,沈嘉映很早熟,也很早就意識到了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是一個孤獨的個體,那種“人從家庭中來最終也要歸於家庭”的傳統觀念在他們家中幾乎沒有存在過的影子。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獨自坐在多瑙河邊發呆的沈嘉映就會思索一些遠超出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想法,而即使他與沈玉汝親近如斯,也很少想過要把這些想法與外婆分享。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

  毋庸置疑,沈嘉映在這世上最愛自己的外婆,且沈玉汝對他的愛同樣不減分毫,但與此同時,多年來他們相視的每一眼似乎也都看穿了對方心底與自己相同的認知,即是終有一日他們將會徹底分離。

  這感覺甚至可能出現得更早——在年輕的沈玉汝於黎明破曉時分從護士懷中接過剛出生的瘦小女兒、初為人母的沈甯在日落黃昏時以相同的姿勢接過小兒子、又在午夜降臨前將他送到母親的懷中時……在這三代人一次又一次的第一眼對視中,除了與血緣相伴的愛意,他們都默契地看到了與之伴生的不可抗拒的別離命運。

  但這怪不了沈玉汝,畢竟沈家的小小姐也是這麼從小長到大的,在她漫長的人生中,並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其他的成人路徑與家庭關係應當是何種模樣。

  在作為沈甯的母親和沈嘉映的外婆之前,她首先是沈玉汝。人難兩全,她既做好了沈玉汝自己,在做媽媽和外婆時,時常便會有些在外人看來的“力不從心”。

  直到Edwin出現,那個來自義大利的男人才一下子填補了沈嘉映成長過程中始終丟失的男性長輩形象空缺。他和善、睿智、幽默,完全符合沈嘉映臆想中的完美大人形象,那個時候,沈嘉映好像的確也是和Edwin要更親一些,但沈玉汝從來沒有對此表達過任何不滿,只是淡淡一笑後便退到房間角落,溫柔地看著外孫和未婚夫一小一大兩個人肩並肩站在窗台旁的陽光下,爭論羽毛球的羽毛到底來自哪種鳥禽。

  那段時間裡,她好像漸漸從沈嘉映的成長舞台上隱去了身影,又或者她其實從來也沒有稱職地走上過“監護人”的位置,Edwin離開之後,沈嘉映甚至笨拙地認為這個家接下來要靠他來扛了,但直到沈玉汝在校長辦公室里堅定地站到他的身前,他才恍惚發現,不知何時,沈玉汝竟然悄悄地學會了怎麼做好一個“大人”。

  教養他、規訓他,無數次地指引他,並在最後的最後仍然像最最開始時那樣尊重他。

  聽說在離家之前,沈甯曾經平和地問過母親為什麼要生下自己,有沒有想過這到底意味著什麼。沈玉汝當時的具體回答沈苫並不知曉,但他知道外婆在那天第一次認真地就此問題向女兒道了歉——如果為人父母者自己都不能證明人生是有意義的,那或許不應該單純出於自己的意志便將一個孩子、一條生命帶到世界上。

  沈苫想,外婆現在應當是自證了的,她不再對不起沈甯了。那沈甯呢?他的媽媽,是否已經證明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是有意義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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