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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苦笑了下,若不承認又當如何呢?難道說她冒認皇親麼?他點了點頭,“是,這位正是成國長公主。”

  孫膺訝然行禮,“不知長公主駕臨,令長公主受驚,臣萬死。”一面說著,一面抬頭審視她,看那jīng致的面容帶著愴色,便俯身道,“眼下城中動dàng,長公主回京無處安置,臣命人護送長公主入大內,待見了太后再做定奪。”

  綏軍來引領她,她腰裡酸痛得厲害,自知恐怕不妙了,回過頭來看崔竹筳。他眼裡有道不明的一種失望的神色,這時居然不知如何轉圜才好,若她真被帶進了綏宮,接下去要見便難了。城不破,有綏軍重重把守,城破了,便是鉞軍接手。她的身份與兩國息息相關,不管在誰手裡,都與他無緣。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與長公主不分離。”

  孫膺有些吃驚,“崔先生這是何故?”

  他索xing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長公主需找太醫醫治,還請孫將軍命人引路。”

  她奮力掙開了他的鉗制,“不用勞煩先生,我自己去找孃孃就是了。”她急於脫離他,自然不能讓他一同進內城,對孫膺道,“崔先生有大智,孫將軍可邀崔先生為軍師,請先生出謀劃策,共抗鉞軍。”說完也不回頭,掖著肚子便隨綏軍往嘉合門方向去了。

  她做這個決定,不知道是對是錯。自己牽掛著不能放下的親人,見了她不知會存怎樣的心思。她如今只能靠自己了,令她憂心的還有孩子,這一陣陣的驟痛恐怕不是好兆頭,她必須儘快找到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否則這孩子只怕要保不住了。

  她一步一步艱難前行,進了嘉合門上鳳山,要走很長的一條御道才能入大內。咬著牙往前,背上恍惚出了一層冷汗。雖然已經立chūn,但天氣不見轉暖,仍舊與寒冬臘月無異。遇著了夜間的冷氣,中衣幾乎要結起冰來。終於看見麗正門了,那正門巍峨佇立,還是原來的模樣。仿佛城內的pào火同綏宮沒有關係,它依舊是綺麗壯闊的。

  宮中內侍上前迎接,聽了原委狠吃一驚,忙躬著腰往大內引,邊走邊道:“官家與太后在乾和殿內,請長公主隨小人前往。”

  畢竟是戰中,所有人都惶惶的。鉞軍攻勢極猛,又一陣鋪天蓋地的火球,她回身往山下看,城中房屋盡毀,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幕。

  她心頭酸楚,看著這陷於水深火熱中的家鄉,忍不住潸然淚下。內侍見她這樣,哀聲嘆息道:“沒用了,大限將至了……”

  像個極可怕的夢,卻怎麼都醒不過來。那些震天的哭聲還有惶駭的尖叫,都不是她可以挽救的。她只有充耳不聞,唯一能施援手的,不過她的母親和弟弟。

  乾和殿在胭脂廊以南,是綏國皇帝聽政的地方。然而現在已經沒有政務可聽了,半月前這皇都基本就已經癱瘓了,內城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後一刻來臨。

  一直提心弔膽著,真正聽見pào火聲時居然鬆了口氣。建帝高斐立於殿前,梁冠黑舄,緋衣金帶。這身裝束從七天前就沒有變過,亡國之君的命運如何,不言而喻。雖然他還年輕,但是該結束時,必須要體面地結束。

  他是崇帝唯一活下來的皇子,他登極號令四方,享受了一年的輝煌和鼎盛,開始走向衰敗和死亡。綏宮外有將士鎮守,保護他是其次,國難降臨時,監督他與建安共存亡才是首要。那些都是先帝的人,只對先帝的江山負責,不是對他。所以他很可悲,他被釘在這裡了,連做懦夫的機會都沒有。

  他處置了後宮的那些嬪妃們,讓她們先走一步,免得活著遭人凌rǔ。自己在廣袤的天街上踱步,隔一會兒抬頭看天上,紛飛的火球,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壯烈姿態墜落,皇城不在she程內,看著竟別有一番滋味。他嘆了口氣,復低頭踱步。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曾數過金磚的數量,縱向六十六塊,橫向是九十九塊還是一百零八塊,他已經記不清了。

  “一、二、三、四、五……”他輕聲數著,從東側開始。數到十三的時候聽見內侍喚他,他心頭一跳,料想是城門被撞開,五十萬鉞軍攻進來了。可是轉過頭看,來人有兩個,一個huáng門打扮,一個是廝兒打扮。他頓了頓,緩慢上前兩步,“怎麼?”

  內侍拱手行禮,“回稟官家,成國長公主求見。”

  “什麼?”他沒聽清,“哪國長公主?”

  也許他連她的封號都忘了,也是,受封不過三日她就被送出了建安,哪裡記得那麼清楚!

  穠華上前一步,“妾與官家請安。”

  他茫然哦了聲,突然瞠大了眼睛,“阿姊?”一面說著,一面倒退了兩步,大聲往身後傳話,“孃孃,阿姊回來了。”

  郭太后聞言從殿內急急走出來,待到天街上,見高斐已經把穠華牽上台階來了。她站在那裡晃了晃,“穠兒……”

  眼淚蒙住了穠華的雙眼,她上前叫孃孃,可是乏累至極,膝蓋一軟,便崴身跌倒下來。

  ☆、第83章

  她做了個很長的夢,回到五歲那年,滿園芳菲正盛。她捧著書卷,在湖邊的青石上坐著,聽爹爹講故事。

  “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妻密遺憑書,繆其辭曰:其雨yínyín,河大水深,日出當心……”

  爹爹的聲音極好聽,溫軟的,如淙淙湧泉。她那時幼小,不解其中意,問爹爹,“信中的話是什麼意思?”

  爹爹低頭看她,眼裡含著悲傷,“其雨yínyín,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

  她聽後半天沒有說話,爹爹的袍袖被風chuī拂,拂過她的手背,有淡淡的香氣。她莫名覺得很難過,氣哽得哭起來。

  爹爹很訝異,將她抱在懷裡,問怎麼了?她伏在爹爹肩頭說:“何氏可憐,她與韓憑是夫妻,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爹爹悵然嘆息,“畏天道,畏王權。有時侯愛qíng敵不過權利,等你長大就知道了。”說著含笑撫她丱發,“我穠兒有真xingqíng,將來必可覓得良配。要記住爹爹的話,女人不可貪戀權勢,縱然良人是霸主,亦要不忘初心。”

  她還太小,似懂非懂,但是心裡有自己的想法,“要爹爹這樣的良人,爹爹對穠兒最好。”

  爹爹只是笑,俊秀的面容,只因常常蹙眉,眉間有了淺淺的紋路。但是笑起來極好看,像三月融融的日光。聽了她的話緩緩搖頭,“像爹爹這樣的並不好,要找個可以保護妻兒的,倘或能遠離名利,那就是大圓滿了。”

  她靠在爹爹肩上,過了很久才又追問韓憑與其妻的結局,爹爹說:“韓憑被王處死,何氏yīn腐其衣,與王登台的時候縱身躍了下去。左右攬衣不得,墜台而死。何氏在衣袋上留有遺書,請求與韓憑合葬,王沒有答應,令人埋之,使她與韓憑的墳冢相望。”

  她含著淚,五歲的小兒也懂得人世間的辛酸了,“後來呢?就一直這樣咫尺天涯麼?”

  爹爹說:“墳塋不可移,王曰:‘若能使冢合,則吾弗阻也。’於是當夜有兩棵梓木生於墳塋兩端,十日便長得合抱粗,根jiāo於下,枝錯於上。樹頂還棲了一對鴛鴦,日夜jiāo頸悲鳴,其狀可哀。”

  “鴛鴦是韓憑夫婦變成的麼?”

  爹爹說是,“生不能在一起,死後得以團聚,也是幸事。”

  穠華雖然懵懂,但是讀得懂爹爹的傷痛,“孃孃在地下,也希望爹爹好好的。”

  爹爹悽然南望,喃喃應著:“是啊,一定是這樣。”

  鳳山在南方,鳳山上有她未死的孃孃。

  一個激靈醒轉過來,她臥在chuáng上,外面轟鳴聲不斷。郭太后和高斐站在她chuáng前,見她醒了,低聲道:“大內只剩一位太醫了,剛才來看過,說你懷了身孕。”

  她有點慌,仔細判斷他們的表qíng,然後說是,“孩子還在麼?”

  郭太后點了點頭,“暫且還在,但是能不能留下,說不準……這個消息,殷重元知道麼?”

  她該說實話麼?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學會保護自己,便搖頭說:“不知道。在他起兵前就已經將我廢了,貶入瑤華宮為道,孃孃聽說了麼?”

  鉞國自然有綏國的探子,大致的qíng況也傳回來了。鉞太子沒死,試圖奪位,其間發生很多糾葛,導致她被打入冷宮,乃至被廢。

  她面有愧色,囁嚅道:“我沒能殺了殷重元,有負孃孃所託。禁庭中幾次三番出紕漏,他早已經不信任我了。當初封我為後,只是為了以我為由,伺機向綏國興兵。一旦大戰開啟,我沒有了利用價值,被他掃出了禁中。”

  “這麼說來,殷重元對阿姊是毫無感qíng了?”高斐看了她一眼,“那阿姊的孩子……”

  她心裡糾結不已,官家無子,就算她將他們間的關係描摹得多緊張,只要孩子是他的,就足以成為拿捏官家的把柄。她相信兩國開戰後,綏國的密探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後來發生的事,他們未必知道。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我在建安時有位老師,我和親,他也一同入了大鉞。後來我遭遇了那些坎坷,先生對我不離不棄……”

  這謊話說得十分尷尬,自己先紅了臉。

  高斐辯她神色,蹙眉道:“可我聽說汴梁城外,阿姊手刃了崔先生,既然崔先生對阿姊qíng深意重,阿姊為什麼要殺他?”

  她心裡有些忐忑,忖了忖道:“那是金蟬脫殼之計,崔先生並沒有死。今日我回建安來,就是崔先生護送的。先前在望仙橋下被孫將軍的部下拿住了,我入皇城,崔先生跟隨孫將軍共議退敵之計去了。”

  高斐有些失望的樣子,外面轟然又一聲,震得宮苑顫動。他垂著兩手道:“城快破了,阿姊現在回來無異於自尋死路。可惜進城容易出城難,阿姊何必把自己的生死同我們綁在一起呢!”

  她沒有說透徹,如果現在就表明自己可以求官家留他們xing命,他們必定知道她和官家余qíng未了。所以還是沉默,等鉞軍抓住他們,即便被關押起來,見到官家就沒事了。

  郭太后也萬分惋惜的樣子,“你不應該回來的,既然有個深愛你的男人,一起離開中原,到外邦去多好。綏國江山搖搖yù墜,現在我們這些人還不如城中的普通百姓。百姓尚可以活命,我們只有死路一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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