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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潤也不言語,比了比手,請她出門,她站在檐下愣神,剛才的一切像夢,可怕到極點。這麼一大幫子人何去何從,已經沒有方向了。她定眼看他,“大行皇上欽點顧命大臣沒有?”

  他搖了搖頭,“沒有。”

  “遺詔呢?你說有遺詔的。”

  他抬起眼,一雙沉沉的眼眸,死灰一樣,“沒有遺詔,什麼都沒有。大行皇上駕崩前已經說不出話了,所以連臨終遺言都沒留。”

  沒有……他睜著眼睛說瞎話的能耐叫人佩服。怎麼沒有?明明剛才還能開口的,最後那一口氣堪堪吊著,是被他氣死的。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能隱藏得那麼深。如果他們原本還能和豫親王抗衡,陸潤的倒戈卻是起決定xing因素的。他是皇帝愛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結果在緊要關頭捅了他一刀。他封鎖養心殿的消息,即便皇帝要宣人覲見,他不替他傳話,一切都是枉然。想起這些真為那位孤家寡人悲哀,至親至近的人,沒有一個和他一條心,個個都在算計他。他的人生除了那冷冰冰的皇位,還有什麼?

  她淚不能止,“我沒想到,你怎麼……”

  他反倒鬆了口氣,“我天天都在盼著,這樣的日子能早早結束,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了。”

  原來他們之中心機最深的是他,那麼慈寧宮那次的事也是苦ròu計嗎?虧她急吼吼的救他,在他看來大概傻得可笑吧?她還記得葡萄架下溫潤的人,靜水一樣的眼神,暖陽一樣的微笑,誰知都是假的。她想她能體會大行皇帝臨終時的痛苦,被欺騙,實在是世上最令人錐心的事。

  “皇上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笑了笑,“你所說的好是指什麼?苦悶的時候扒光我的衣服鞭打我?還是和宮妃同房不盡興時傳我進去伺候?我入宮的時候管教諳達告訴過我,當太監必須忘了什麼是臉面,為了有個立足之地,把臉拽下來擦地也不要緊,因為離開紫禁城我會活不下去。我討厭這樣的生活,外人看來我是御前紅人,萬歲爺最瞧得上的權宦,可我自己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我自己知道。我想像個人一樣活著,這有錯麼?哪怕讓我去刷官房、通溝渠都成。”他搖搖頭,“我離不開,走不脫,天天受盡屈rǔ。現在好了,他解脫我也解脫了,各得其所。”

  每個人都在用盡全力活著,他的苦悶不為人知,然而對大行皇帝再多的不滿,也不應該拿江山社稷開玩笑。頌銀問他:“究竟有沒有口諭傳位阿哥?”

  他蹙起了眉,“有沒有口諭,有什麼區別?一個剛落地的孩子,當真有命消受嗎?如果你為阿哥著想,就讓他在額涅身邊做個普通孩子,別讓他卷進這場紛爭里來。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子嗣,他要活下來不容易。”

  頌銀明白他的意思,他說得沒錯,他們要鬧,都是打這個孩子身上起的由頭。把他頂在刀尖上,怎麼能不傷了他?皇帝出師未捷,剩下他們這群人可怎麼辦呢?六爺當了皇帝,他們的日子都好過不了了。

  她灰心喪氣,“你這麼做等同謀逆,你知不知道?”

  他點頭說知道,“可要定罪是定不了的,皇上猝然升遐,連一位軍機大臣都沒來得及宣。當初新君即位時曾金口玉言許諾兄終弟及的,現在就算有了阿哥,只要沒有詔書,照樣不頂用。滿朝文武都不傻,誰會為個吃奶娃娃和六爺作對?你聽我一句勸,別再管這事了,等到宮門開時宣布國喪,一切還是有條不紊的,不差這幾個時辰。”

  頌銀知道他是為了給六爺留下足夠的時間斡旋,那些阻礙他登基的不利因素必須在這之前先清除,所以她愈發擔憂容實的處境。

  她向外張望,風雪無邊,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皇帝傳位的詔書必定是有的,只不過被他昧下了,因為他和皇帝異於尋常的關係,在皇帝最後的這段時間裡,幾乎霸攬了養心殿的一切事宜。

  她閉了閉眼,回天乏術,唯有退而求其次,“我們三個人的糾葛你是知道的,如果六爺御極,容實怎麼辦?”

  他說:“新帝登基要穩固朝綱,不會輕易動任何人。只要容家父子沒有異動,六爺暫時不會將他們如何。至於將來……就要看你的了。”

  她心頭一片慘澹,“看我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你做得了,只看你願不願意罷了。”他頓下來,在昏昏的燈火下盯著她的眼睛說,“我不知道六爺對你的感qíng有多少,你記住,要想保住容家,就不能輕易妥協。得不到的言聽計從,得到了束之高閣,人心都是一樣的。”

  頌銀背靠抱柱勉qiáng支撐著,“你讓我出去吧,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敢瞞著不報呢。”

  他搖了搖頭,“容實來得比豫親王快,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年輕氣盛,萬一做出什麼來,後悔就來不及了。”

  頌銀腦子裡亂糟糟的,蹲下來看著漫天飛雪發呆,明天會是個什麼氣象,她不知道。回頭看燕禧堂,窗上燈火輝煌,裡面裝著個死去的帝王……不知冰窖胡同的棺槨晾得怎麼樣了,八十一道漆肯定來不及上,如今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拿來先用了再說吧!

  還真就關了一夜,養心殿沒人敢硬闖,容實心裡應該是犯嘀咕的,但不見皇帝示下,只以為他病勢愈發沉疴,想不到他已經撒手去了。

  次日五更,文武大臣照舊進朝房等候上朝,等來等去不見傳召,終於來了一個太監,著素服戴重孝,在朝方門前跪下,悲聲說:“今早寅正三刻,聖躬崩於養心殿燕禧堂。奉太后懿旨,眾臣工服喪入乾清門舉哀。”

  這話無異於驚天霹靂,眾人私下議論也不過是聖躬違和,絕沒有人料到正值盛年的皇帝就那樣駕鶴西去了。

  要變天了,皆是惶惶。人群里發出悲難自勝的嗚咽,整個朝房裡頓時哭聲四起。畢竟十多年的相處,君臣還是有感qíng的。大家的悲是發自內心的悲,悲得如喪考妣,悲得承托不住發放到手裡的孝服。

  內務府辦差,皇帝的死和生一樣,一樣那麼多事兒。生是喜,死是悲,排場卻不減。

  宮門開後,頌銀沒能回內務府,一造兒一造兒的人進出準備小殮,乾清宮裡已經布置起了靈堂,闔宮宮人的喪服要到位,殯儀里的車馬轎庫要命匠作處做好,因風雪大,必須搭喪棚存放,皇帝的大喪不像那時候金墨的,繁瑣百倍不止。她一面忙,一面牽掛容實,昨晚他沒什麼動作是不幸中之大幸。眼下皇帝的死訊出了,他應當知道該怎麼做了,按兵不動才是良方。

  一個宮女請了剪子來,她摘下帽子剪下一簇頭髮放進托盤裡,轉頭看見五爺領人進內廷,蹲身請了個安。

  五王爺點了點頭,紅著眼睛問:“小殮都準備妥當了?”

  頌銀道是,“軍機處正擬殯宮,回頭請皇太后示下,究竟是停在景山壽皇殿,還是進圓明園正大光明殿。”

  五爺長嘆一聲,“我那四哥,年輕輕的就走了,可憐見兒的。”

  誰說不是呢!頌銀怏怏的,因為皇帝就崩在自己面前,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五爺哭天抹淚,“他到底是什麼病呀?上回見他就是jīng神頭不濟,也沒覺得怎麼著,才過半個月,說沒就沒了。”

  頌銀不好說話,病qíng一直沒有往外宣布,皇帝又被陸潤控制著,十來天沒見軍機重臣了,忽然之間傳出死訊,就成了千古謎團。她澀然道:“回頭您瞻仰遺容吧,也不是一氣兒倒下來的,的確身子一里一里垮了。”

  “還不是叫人給吸gān了!”他氣得大罵,“我這哥子也糊塗,別人迷女妖jīng,他迷男妖jīng。男妖jīng道行深,不把他吸得jīng盡人亡,便宜他了!”

  頌銀一陣駭然,“您留神,別叫人聽見了。”

  “爺怕個球!陸潤那小王八犢子在哪兒?著人把他捆起來,塞進梓宮裡殉葬!”

  五爺是屬螃蟹的,他愛橫著走,除非皇帝管束,否則誰也不在他眼裡。頌銀無奈看著他去遠,一時茫茫的,再也沒有要去救陸潤的念頭了。他不聲不響的,原來是最厲害的人,連皇帝都能應付,區區一個恭親王還在他眼裡嗎?

  整個紫禁城,城裡那麼多的人,組成一個錯綜複雜的關係網,推動這個王朝滾滾前行。每個人都有兩張面孔,連她一直覺得有風骨的陸潤都是這樣。碩大無朋的驚懼籠罩住他,她想找容實,迫切的想見他。

  她撂下了手上的一切出去找他,國喪期間宮裡管轄更嚴謹了,內廷的乾清門及景運、隆宗東西二門上都增派了侍衛把守,她料他應該在不遠。正和人打聽他的時候,見他從後左門上出來,穿著黑絨鑲邊的huáng馬褂,套黑緞金huáng絲絨繡蟒蛇袖套,連腳上一雙皮靰鞡的鞋底都刷了白漆。這是特許御前行走的孝服,他的職務暫且還在,新帝登基前誰也動他不得。可他看見她,分明有些遲疑,腳下躑躅著,不肯上前來。

  頌銀等了等,山不來就我,我只好去就山。沒想到他反而往後縮,試圖避開她。她有些惱火,慍怒道:“怎麼?要同我劃清界限不成?”

  他正處在極其矛盾的時候,因為皇帝的突然離世方寸大亂。之前的所有謀劃都失去了意義,他也曾設想過豫親王登極後容家將會面臨的困難,新帝要攏絡大行皇帝的舊臣,他們暫且是安全的,但是將來如何就說不準了。

  他支吾了下,“不是。”他在她面前總會被她的氣勢震懾,這個正一品從來就不是這四品官的對手。

  她冷著臉看他,“內務府要商定大升轝所用的鑾儀,請容大人進內務府說話。”

  他沒辦法,只得跟著她走。她卻沒領他上衙門,造辦處後面有一扇小門是新添的,和隨牆門形成一個夾角,平時來往的人少,幾乎是閒置。她拽著他的胳膊蠻橫地拖了進來,惡聲惡氣道:“你見了我躲什麼?難道家裡老太太、太太給你物色到好姑娘了?”

  他怯怯看了她一眼,搖了搖腦袋,“這會兒我比你艱難,誰願意嫁我呀。再說她們張羅,我沒有參與,我說過不會娶親的,就是給我個天仙我也不gān。”

  她聽得受用了些,張開雙臂說:“過來。”

  他立刻依偎過去,囁嚅道:“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陸潤和六爺是一夥的,可見我眼光多准,一早就不待見他裝腔作勢的調兒。一個太監弄得那麼高潔,豬鼻子裡cha大蔥,他也不嫌累得慌!現如今他私藏了聖旨,這帝位就是豫親王的了,咱們議定的那些恐怕要不算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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