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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些驚奇地看了我:“那虞姬卻是子羽的枕邊之人,你何以如此篤定她竟會幫你?”

  “大人,我的夫君今日已是命垂一線,便是明知無望,我也是要一試的!”

  他不再說話,只是低頭想了片刻,才猶豫道:“此時她必定是與子羽一起,待明日若是得空了,我再代你傳個話吧,只是成與不成,我卻是不能保證的。”

  我不再說話,只是朝他深深一禮。

  他搖了搖手,自己彎腰撿起了地上的簡書,微微嘆了口氣:“子羽魯直,卻是中了旁人的jian計,氣走了軍師大人,軍中再也無人可以向他出策了……這樣的兩軍爭戰,只怕也是該有一個結果的了,果真都是天意嗎……”

  話音剛落,他自己也似驚覺過來,閉口不語了,只是朝著門帘而去,口裡說道:“你今夜就在此歇息吧,待我明日給你消息。”說著便已是掀簾而出了。

  他口中剛才所提的軍師大人,便是范增了。早在去年的時候,項羽便因中了陳平所施的離間之計,對范增起了疑測之心,那范增是何等人物,又怎受得了這樣的窩囊,便憤然辭官回鄉了。只是可憐他已是鬚髮皓然、風燭殘年了,還未走到故鄉居巢,就因為背上的毒瘡迸發,死在了路上,魂亦難歸故里。

  項伯只怕也已是隱隱感覺到了范增與項羽的訣別,已經成了他侄兒項羽走向悲劇的開端,所以才會有剛才那樣的感嘆吧。

  我嘆了口氣,坐在了爐火之前,靜靜地等著天明。

  第二日的huáng昏時刻,我終於見到了虞姬,就在楚營朝西盡頭的一片傍河野地之中。

  我們見面的時候,我穿了楚軍士卒的服色,而她,天氣並不是很嚴寒,她卻是罩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風。

  “我越來越怕冷了。”她到了我面前,脫下斗篷帽子的時候,對我這樣說道,然後便是仔細地打量了下我,又笑著嘆了口氣,“你倒是沒怎麼變,和從前還是一樣。”

  她看起來,比從前卻是要豐腴了一些,兩頰卻是有些蒼白,仿佛血色不足。

  我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看向了她的腹部。

  那裡被披風裹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的眼裡卻是露出了淡淡的羞澀之意,笑道:“竟是瞞不過你的眼。”

  她果真是懷孕了。

  我想開口,向她道下喜,那話卻是卡在了喉嚨,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道喜,道了喜之後,又能如何?

  現在已是漢王五年的秋了,再沒多久,便就是項羽那命運悲歌的高-cháo了。

  見我呆呆地望著她不語,她莞爾一笑,從自己的袖中摸出了一個青色的玉瓶,遞到了我的面前。

  “你夫君之事,我已經聽季父說了,心中實是過意不去。這便是那箭木之毒的藥,你拿了去,分幾次喝了,塗於傷口之上,日後再慢慢調理,想來會無礙的。”

  我接了過來。

  青瓶還很暖,帶了她的體溫。

  “多謝你了……”

  我很想對她再說些能表達我此刻感激之qíng的話,但最後出口的,卻只是這樣四個字。

  她淡淡一笑:“你為了自己夫君敢在這兩軍對壘之中尋找到我,我又豈是那鐵石心腸之人?”

  “虞姬,你既已有了孩子,為何還要待在這戰場之上?這不過是男人逞雄的殺人之地,你聽我一言,還是儘快離去的好。”

  我看著她,忍不住這樣說道。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了,一片蕭肅。

  “辛姬,我知你是好意提醒我,但是你可知道,我是早已與他相誓不分的。”

  “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嗎?”我看著她,慢慢道,“虞姬,你剛剛給了我救我夫君的藥,我本不該對你講這種不吉之言,但是我若是說,不久之後,你的子羽便將無法自保,更保不住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到那時,你還願意帶著你的孩子與他一道赴死?”

  她的眼睫毛微微一抖,面色更是蒼白,只是望著我的眼睛之中,卻是一片坦然:“若真有那日,我亦隨了他死便是,他沒了,我又豈會獨活,我們的孩兒,想來也是不願與我們分離的。”

  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怔怔望著她平靜而又果決的面容。

  “我該回去了,子羽近來心氣不穩,若是找來看不到我,又該生氣了……”

  她對我笑了下,轉身朝了營房而去。

  我一咬牙,終是忍不住低聲說道:“韓信彭越和英布正帶了軍隊往此趕來,yù與漢王匯合。”

  她猛地停住了腳步,終是沒有回頭,又匆匆離去了。

  項伯派了人,趁著夜色將我送出楚軍大營的時候,我的心一直還是跳個不停。

  劉邦等著韓信彭越英布大軍到達之後,再將項羽的軍隊包成合圍之勢殲之,這是張良的計策,是個絕對的軍事秘密。

  而現在,我卻是將它泄露給了虞姬。

  但是我沒有後悔,便是之後的一切真的會因此發生改變,我也不會後悔。

  這只是一個女人對於另一個女人的敬意和感激,與男人,與戰爭,甚至與天下都沒有關係。

  我若是不說這一句,就如同與我什麼都不做,只是眼睜睜看著利蒼死去那樣,也會一輩子無法安心的。

  回到山中的營地門口之時,我又見到了張良。

  他是一直在這裡等著我回來嗎?

  他看到了我,面上露出了笑容,是他那一貫的笑,淡淡的,卻又讓人見了心安。

  可是這次,他的笑也再無法讓我心安了,我避開了他的眼睛,低了頭,便匆匆朝著利蒼的營帳而去。

  ☆、悵惘

  利蒼中箭已有數月了,一直是硬撐了熬過來的,現在雖是得了藥,只是晚一分,那毒便會多傷肝臟一分。

  我不敢怠慢,幾乎是跑著到了利蒼的營帳,照了虞姬所說,倒了些藥化在水中餵他喝了,又敷了些在他的傷口之處,一夜幾乎是沒有合眼地守在了他的身邊,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朦朦朧朧地靠著他,打了個盹。

  感覺到有人似乎在輕輕撫觸著我的臉,我猛地驚醒,一下子坐了起來,卻看見利蒼的手正停在半空,他看著我,臉上帶了一絲笑意。

  他的臉,是那樣的消瘦,只是眼睛,卻已是恢復了從前的神采,看起來jīng神竟是好了許多,臉色也不復之前的那灰敗之色了。

  那藥果然是起效用了。

  我欣喜若狂,想去叫來軍醫再看下,便站了起來掀簾而出,沒走幾步,抬頭卻看見了張良正遠遠站在了那裡,他的身後,是何肩。

  我那歡喜的神qíng一下子便凝滯在了臉上,立在了那裡,有些不知所措。

  他朝我走了過來,離我差不多一臂距離的時候,停了下來。

  “項羽的人,昨夜開始便已經撤離了。”

  他看著我,慢慢地說道,語氣很是溫和。

  我竟似被針戳了一下,抬起了眼,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猜得沒錯,是我告訴了虞姬,你們現在正在等著韓信彭越和英布的合圍。”

  他不語,只是那樣凝望著我,終是慢慢地笑了起來,眼底里,卻是透出了一片深深的悵惘。

  他笑的時候,剛出的朝陽正照在了他的側臉之上,映出了一層淡淡的光暈,我眼前一時竟是有些恍惚。

  “利蒼將軍,好了些嗎?那藥有用嗎?”

  他突然這樣問道。

  我一怔,點了點頭。

  他似是輕輕吁了口氣,又看著我,淡淡笑了下才道:“如此便好。”

  他轉頭,看了自己身後的何肩一眼,又轉向了我,這才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阿離,我來尋你,並不是問你對虞姬說過了什麼,只是想要告訴你一聲,項羽撤軍走了,漢王已經下令全軍今日拔營,一路要追擊過去,等待著合圍。利蒼將軍身體尚未恢復,漢王特許他可以不用隨營,我讓何肩帶了一隊jīng兵和軍醫留下,你們暫且再留在這裡一段時間,等他好些了,再入關中,你看怎樣?”

  我不語,只是怔怔地望著他,心中卻是反覆想著他片刻之前眼底里透出的那一片悵惘,漸漸地泛出了一絲苦澀,苦到了我的身體裡每一寸血脈能到之處。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知道他的,可是就在剛剛的時候,我說出那一句話的時候,我便已經知道了,我其實還是錯想了他。

  我竟以為他是來指責我的。

  見我沒有回答,他亦是沉默了下,終是朝我點了下頭,轉身離去了。

  他漸漸遠去的背影,仍是那樣的挺直,朦朧的晨曦中,卻又帶了幾分蕭瑟,仿佛這一次,他若走了,就真的會永遠一去不復返了。

  我仿佛希望他能再次回頭,即使什麼都不說,只是像從前那樣,對我微笑一下便可以了。但是很快,這個念頭便消失了。

  回頭又能如何?

  再不會有那樣一個冬雨的夜,一對拋開了身外所有的羈絆——純粹得他只是他、我只是我的男人和女人。

  他也沒有回頭,始終沒有。

  何肩到了我跟前的時候,我收回注視的目光,勉qiáng朝他笑了一下:“何將軍,又要耽誤你了,真的是對不住。”

  這次他倒沒有露出不悅的表qíng,反倒顯得很是真誠:“利蒼將軍大義,我能為他效力也是榮幸,何來耽誤之說?”

  我點了點頭,想起了軍醫的事qíng,急忙朝前走去。

  項羽的軍隊一夜之間便撤退了,劉邦的軍隊不過一日,也是離了固陵,尾追而去了。

  何肩按了張良的吩咐,果然帶了一隊士兵和軍醫留了下來。

  利蒼漸漸地好了起來,氣色也是一日好過一日,到了十月的時候,他已經可以不用我攙扶自己下地行走了。

  我們踏上了西歸的路。

  “辛追,這幾個月,為了照顧我,真的難為你了。”

  有一天晚上,在沿途一個站驛休息的時候,他這樣對我說道。

  我笑了一下:“利蒼,只要你沒事,我又有什麼難為不難為的,我們本是夫妻,等有日我不好了,就該輪你這樣對我了。”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會,有些遲疑地說道:“成信侯……”

  我的心一跳,抬眼望著他。

  他搖了搖頭,終是對我笑道:“成信侯對我處處照拂,我心中甚是不安,往後卻是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他才好。”

  我吁了口氣,笑了一下:“是啊,若非他遣了何肩送信過來,我到現在還會以為你真的一直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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