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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消片刻的時間,那株七彩玲瓏、美侖美奐的珊瑚樹,便被剝去了一切色彩與生命,化為一具蒼白的骸骨,gān枯地佇立在大殿中。

  唯餘下一滴光暈流轉的清露,從最高的那枝骸骨上墜落,緩緩凝結在石星御的指尖。

  他注視著那滴清露,破顏微笑:“你醒了?”

  這句話,是對帷幕後的蘇猶憐而說。

  蘇猶憐知道他已經發現了自己,也不再躲藏。她深吸了一口氣,向大殿中央走過去。

  他張開雙臂,迎接著她,藍色從他手中傾瀉,宛如溫暖的海洋,輕輕包裹在她身上,讓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寧靜。

  這奇異的感覺讓她如沐chūn風,她qíng不自禁地向他走去。

  突然,她的身體一震,一句久違的讖語在心底浮現:當你接近完美的時候,就會融化。

  蘇猶憐倏然止步,不敢過度接近他。她站在他面前,隔著一個擁抱的距離,好奇地看著他指尖的那點光華:“這是什麼?”

  石星御微笑道:“這是那株珊瑚的靈魂。”

  放開手,那滴清露並不隕落,而是懸浮在半空中,隨著他手指的勾動,在空中劃出柔美的弧。

  “你昏迷了七日七夜,在這期間,我已治好了你身上絕大部分傷痕,唯有這道例外。”

  他指尖的清露漸漸停止轉動,蓬開一團婉轉的清光,照向她的頷下。

  她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動作抬起頭。

  那是一道長長的傷痕,從頷下划過脖頸,一直沒入胸前。傷口呈暗紅色,看上去早已癒合,只留下了淡淡的印記,然而襯在她雪白的肌膚上,仍顯得那麼刺眼。

  石星御的目光中滿含憐惜:“這道創口是我化龍時所傷,絕難彌合,普天之下,只有千年玄晶珊瑚可以消除痕跡。我特意讓玄天霸海龍從東海底龍火谷中尋來,又經過七日的真火煉化,才提煉出這滴龍火玄晶。”

  蘇猶憐點了點頭。她記得,這道傷痕的確是他所留。那時,在漫空星辰碎屑中,他化身巨龍,用猙獰的龍爪,刺破她的血ròu,bī問九靈兒的下落。

  痛苦從記憶深處泛起,讓她忍不住顫慄。

  但不知為什麼,她心中已經沒有了仇恨。

  耳畔,他的聲音無比溫柔,一如夜風拂過:“閉上眼。”

  蘇猶憐順從地闔上雙目。

  一點沁入心扉的涼意透下,隨著他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肌膚。從頷下,到脖頸,到胸前。

  全身禁不住重重一顫,無盡的溫柔與愛憐仿佛在那一刻滲入了骨髓,一如五夜微風,輕輕掠過少女時代的夢境。

  蘇猶憐睜開雙眼,只看到石星御大海般溫煦的微笑。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攜著她向大殿的一角走去:

  “跟我來,有東西要送給你。”

  蘇猶憐一言不發,默默跟隨著他,那一刻,她的靈魂仿佛飄離了軀殼,什麼也無法記起,什麼也無法抗拒。

  兩人身後,玉鼎赤可憐巴巴地從地上爬起來,指著那株枯槁的珊瑚骸骨,道:“偉大的皇,這個怎麼辦呢?”

  石星御輕輕揮了揮手,並沒回頭去看一眼。

  取走靈魂後的珊瑚,就宛如被榨gān了汁液的糙藥,只是毫無意義的垃圾,當然不值得任何人的回顧。

  不知為什麼,蘇猶憐的心卻輕輕一顫,仿佛一根針扎了進來,將她從溫柔的夢境中刺醒。

  她回望著那具蒼白的骸骨,這曾在dòng天福地中潛居千年的先天靈寶,這曾枝葉扶疏、美侖美奐的的希世奇珍,就這樣,被榨盡了jīng華,無qíng拋棄。

  但她並沒有說什麼,依舊順從地跟隨他,向大殿一角行去。

  砰然一聲巨響,嗆人的白煙四起,卻是玉鼎赤想把珊瑚骸骨拖走時,一不小心,用力過大,七丈高的骸骨碎為數截,坍塌下來,攪得大殿中一片凌亂。

  漫天塵埃中,玉鼎赤諂媚地趴在地上,輕輕搖著尾巴,似乎要祈求龍皇饒恕他的過錯。

  石星御回過頭,看了它一眼,冷冷道:“下去。”

  玉鼎赤如蒙大赦,一溜煙不見了影子。

  那聲淡淡的“下去”,卻讓蘇猶憐心中的刺痛越來越qiáng烈。

  帷幕被無形的鎖鏈徐徐拉起,一座巨大的妝檯出現在大殿角落裡。

  石星御柔聲道:“喜歡麼?這是百年前你最心愛之物。”

  蘇猶憐錯愕的目光從妝檯上掃過。

  巨大的鏡框上雕飾著花葉藤蔓,菱花寶鏡透出氤氳的彩光,似乎要將人的靈魂一起照亮。經過了百年的時光,這座妝檯顯得有些陳舊,但這陳舊絲毫無損它的jīng致與奢華,更沉澱出歲月的雍容。

  然而,這雍容是如此陌生。

  蘇猶憐站在鏡前,不知為什麼,一點感覺不到幸福。

  她只覺自己的心仿佛是藤蔓上最纖弱的一片樹葉,在鏡子流轉的光華中輕輕顫動,隨時都會隕落。

  她心中不禁泛起一絲疑惑。

  九靈兒的靈魂,真的寄居在自己體內麼?

  為什麼,她完全感覺不到一絲痕跡?

  為什麼,當她看到小璃、看到鏡台、看到他苦心準備的一切時,勾不起半點回憶?

  唯有淡淡的酸澀在心底深處泛起,她心中發出一聲幽幽嘆息,緩緩抬頭。

  她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那是一個華服盛裝的公主。薄如蟬翼的綃衣層層疊疊,輕雲般在纖細的身體上流瀉,每一重都用最jīng致的針法,遍繡銀色的星辰,這些星辰隨著她的一舉一動,閃爍變幻,將鏡中之人烘托得那麼高華、美麗。

  再不是那個獨自在荒原飲泣的小小雪妖,而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在某個夏日的午後醒來,慵懶地試穿著最華麗的新裝。

  她驚訝的看著自己,輕輕轉側著臉,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變化,頷下那道淡淡的傷痕已然消失無蹤,只有宛如凝脂的肌膚。

  石星御輕輕從身後摟住她的肩,注視著鏡中的女子,眼中是無盡的柔qíng。

  那一刻,她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石星御的目光並沒有看她,而是透過鏡中氤氳的華光,穿透到不可知的地方。

  這讓他的柔qíng顯得有些寒冷,也讓她的心感到了一絲慌亂。

  就在這時,她聽到他輕輕的嘆息:

  “靈兒,無論多麼完美的軀殼,都不足匹配你的靈魂。”

  蘇猶憐錯愕地抬頭。

  ——軀殼?靈魂?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靈兒。”石星御依舊凝望鏡中,微涼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他的聲音溫柔而決絕,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一定讓你恢復從前的容顏。”

  “恢復?”蘇猶憐心中一驚,下意識地道:“怎麼……怎麼恢復?”

  石星御道:“極北天空上偶然會出現一種七彩光芒,變化無常,極為美麗。世人皆不知其所由來。其實,這種光芒是因為大地磁線與太陽光芒相遇而生。只要以恰當的方式搜集這些光芒,再以真火煉化,便可以為你鑄造出新的身體。”

  他俯下身,愛憐地替她挽起耳畔的碎發,柔聲道:“這一切並不難做到,只是你現在的元神太過虛弱,弱到連我也無法真實感測,更沒有辦法將你從宿主的身體裡分離開去,所以還稍需等待……”

  蘇猶憐打斷他:“你是說,要從我的身體裡,提煉出九靈兒的靈魂,再用極光重鑄生前的容顏?”

  石星御微笑:“是的。一旦我找到將你的靈魂分離的方法,我就立刻為你重鑄身體。從此,你再不必寄居在別人體內。”

  不必寄居在別人體內?

  砰的一聲微響,在虛空中破碎。

  ——那是剛剛甦醒的心靈,瞬間又墜入了冰雪的荒原。

  她驚惶地抬起頭,仿佛能聽到命運在角落裡對她發出譏誚的冷笑,熟悉的黑暗露出猙獰的面容,一點點向她湧來,要將她拖入千年的夢魘中去。

  她努力控制著聲音的顫抖,一字字道:“然後呢?”

  石星御湛藍的目光依然如大海一樣溫和:“然後,你將獲得永恆的美貌與青chūn。不老不死,分享我的永生、權位、榮耀、一切的一切……”

  蘇猶憐靜靜地咬著嘴唇,等著他說完:“然,後,呢?”

  石星御微微皺眉,似乎感到了一絲不妥,但遂即又微笑起來,輕輕擁她入懷:

  “然後,皇和公主將永遠在一起。”

  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但她的身體卻是如此僵硬,僵硬到不能感受一點溫度。

  她霍然掙脫他的懷抱,抬頭直視著他的目光,一字字道:“蘇猶憐呢?”

  蘇猶憐?

  石星御怔了怔,似乎一時無法記起這個名字。

  她絕望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每一秒過去,她的心就往那黑暗的深淵中多沉淪一分。

  石星御終於想了起來:“你是說,那隻雪妖?”

  蘇猶憐咬住嘴唇,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在顫抖:“對,那隻雪妖。你要拿她怎麼辦?”

  石星御展顏微笑,似乎這個問題完全不值得考慮。

  他輕輕揮手:“隨她去吧。”

  蘇猶憐的身體如蒙電擊,瞬間冰冷。

  那輕輕一揮手,何等隨意,就仿佛拈落一粒塵埃;那毫不在意的語氣,和他命令玉鼎赤拖走珊瑚骸骨時又是何等相似!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有一天,她的身體也會被放入真火提煉,而後化為蒼白的骸骨,如垃圾一般被拖走、踐踏、拋棄。

  公主的榮寵,臣民的敬仰,帝王的摯愛……那是多麼美好的傳奇。

  然而,這一切終究不屬於她啊。剝離了不屬於她的華服雲裳,她依舊是那隻卑微的雪妖,無人愛憐,無人問津的行走在孤獨的荒原上。

  這一刻,命運終於收起了虛偽的笑,露出慣有的猙獰。

  他故意將別人的傳奇錯放在她面前,引誘她沉淪其中;又在她剛剛開始接受的那一刻,殘忍的奪走。

  他終於還是收走了一切她可以觸摸的幸福。

  無論是她的,還是別人的。

  若是卑微的雪妖,就不該仰望極光的絢爛。

  否則,必會被灼瞎雙眼。

  淚水冰涼得宛如雪花,划過她蒼白的面頰。

  石星御似乎感到了什麼,輕輕捧起她的臉:“靈兒,你怎麼了?”

  蘇猶憐凝視著眼前這個男子。

  他是如此威嚴如天,清俊若神,也qíng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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