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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人間話並不多,許是顧忌他的身體,許是家族本身內斂。

  彭母說話間看見程迦,目光停頓半秒,微微點頭;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彭父和弟弟也致意。

  “程迦——”彭野叫她。

  “嗯?”

  “你先出去。”

  “嗯。”

  彭野目送程迦出了房門,家人知道他有話要講。

  “彭予。”

  “哥。”弟弟立刻上前一步。

  “她父親叫程乙。”

  三人皆驚。

  “去道歉,請求寬恕。”彭野說,“爸,你也去。”

  彭予再次進病房時,眼眶全紅了。

  彭野垂眸看他,彭予明白,微微哽咽:“她說,不重要了,好好活著就行。”弟弟抓住哥哥的手,埋首在他掌心,淚如雨下:“哥,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早已成家立業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何崢的妻子生產了,在住院。程迦代表彭野去街上買東西準備探望,在醫院門口看到一地鮮花,何崢的照片擺在中央。

  雪下得很大,風卻chuī不滅玻璃杯里搖曳的蠟燭。小鎮上的人冒著風雪來何崢的照片前送花點燈。

  有張報紙飄到程迦腳下,她低頭看,正是記錄幾天前的那場惡戰,裡邊有句話:

  “張警官等人壯烈犧牲……”

  大粒雪花落下來,潤濕那個“等人”,像誰的眼淚。

  照片上的四哥微笑著,程迦驀然就想起那天她在山坡上的一回頭,砰砰的槍響,車窗變成糊了血的燈籠。

  四哥,你付出生命,換來一個“等人”。

  以你那慡朗的xing格,應該會說,沒關係。

  沒關係。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績永世長存。

  【Chapter 72】

  方妍倒了幾班飛機又轉了幾趟大巴小車,在bào風雪裡趕到風南鎮時,彭野在手術室。

  護士都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彭野一次又一次陷入昏迷,搶救,下病危通知書。

  家人瀕臨崩潰。

  程迦坐在走廊里望窗外的風雪,還不停;方妍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你怎麼來了?”

  “感覺你出事了,就查了報紙。”方妍一見程迦那副樣子,眼淚就掉下來。

  程迦:“你哭什麼?”

  “程迦——”

  “我沒出事。”程迦說,“你回——”

  正說著,手術室的燈滅了。程迦目光立刻轉過去,膠住。

  彭家人迎上去問,楊院長還是之前的話,他再一次撐過來了,但沒有好轉,他的生命在消耗。

  護士把人送進ICU,程迦甚至沒起身,遠遠看著chuáng上蒼白如死人的彭野。

  房門關上。程迦起身走了。

  程迦去客棧洗了頭洗了澡,換了件漂亮的軟絨長裙,她把頭髮梳得蓬鬆,打開化妝包對著鏡子描眉塗唇。

  方妍:“程迦——”

  “嗯?”她安靜地抿著唇,在刷睫毛膏。

  方妍卻遲疑。

  程迦也不搭理,把化妝品收起來。

  她套上風衣,想起什麼,從包里拿出藥就著水吞下。說:“去醫院吧。過會兒他該醒了。”

  “程迦,”方妍終於問,“你疼嗎?”

  程迦停下,想了想,說:“——有點兒。”

  方妍看她形銷骨立,想抱她,於是抱住:“發泄一下,想哭就哭出來,或許會好點兒。”

  程迦靜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些脫力地推開她,“不會好的。”

  “方妍,說實在的,我現在不想哭。一點都不想,”她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緩緩順著指節。她回頭看方妍,平靜,似乎有些迷茫,

  “我只是在想,假如他——走了,我該怎麼辦;接下來的路,我該怎麼走。”

  “想出來了嗎?”

  程迦淡淡蹙眉,仿佛時刻都在想這個問題,她最終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怎麼辦?”

  “不知道。到了那一步再說。我現在不能想未來。”

  彭野睜開眼睛,疲憊得幾乎不能再開口。

  母親握著他的手守在chuáng前,一貫養尊處優的女人在這幾天終於有了這個年紀婦人應有的滄桑。

  彭野看在眼裡,說:“媽,又讓你提心弔膽了一回。”

  彭母搖搖頭,微笑:“明天風終於要小了,直升機能飛了,明天離開這。”

  “好。”彭野應一聲,好一會兒沒說話,道,“如果明天走的時候我沒醒著,你轉告程迦回上海。”

  彭母看著自己的兒子。

  這些天,彭野多次讓程迦回歸自己的工作生活,但程迦置若罔聞。她多少清楚他不想讓她承受一次次下死亡通知的痛苦,更不想讓她承受最後一次的到來。

  “可——”

  “讓她回上海。等我好了,我去找她。”

  彭母沉默。十二年前,那可憐的小女孩失去了最愛的父親,如今——

  她點頭:“我聽你的。”

  彭野不說話了,似乎在休息,眼睛卻沒閉上,執著地望著天上。

  彭母彎腰撫摸他的額頭:“回北京了,媽媽會一直關注程迦,把她的事和你分享。我們好好養身體,好起來了去找她。說來,程迦這女孩挺特別的。”

  彭野眼瞳挪過來,漆黑,清亮。

  “不像以前你身邊的女孩。她們都溫柔聽話,脾氣乖,xing格好。——我並不是說她不好。”

  “嗯。”彭野說,“我不需要。”

  不需要她溫柔,不需要她脾氣好,xing格好。他只想寵著她,讓她永遠像十四歲一樣任xing,她潑汽油,他給她收拾;她要打人,他給她遞鞋;她拿砍刀,他給她鎖門。

  他只想這樣,一輩子這樣,看她矯qíng,看她作。等她任xing地過完一生,他把她收拾好了,再隨她而去。

  這才是他的計劃。

  “媽,”彭野聲音很低,

  “我想死在她後邊。我一直在努力。我盡力了,但事qíng的發展和我想的不一樣。”

  對死亡的恐懼和悔恨,無非是不甘留她孤苦一人。

  “媽——”

  “嗯?”

  “我不想死。”

  他說:“我一定會去找她。”

  程迦站在門外,手扶著門把手,又鬆開。她轉身走了,到醫院外頭抽了根煙,風真的小了一點,但雪還在下。

  再回病房時只有彭野一人。

  她進去時沒發出聲音,但他就像知道她來了一樣,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不鬆開。

  她脫下風衣,深V的黑色絲絨長裙,襯得她的脖頸和臉頰像雪一樣。

  她坐在chuáng邊,有意無意攏著肩膀,胸前一道深深的溝,肌膚雪白柔膩,黑鷹的半邊翅膀飛揚在外。

  男人盯著她白白的胸脯看了一會兒,直白地笑了。

  程迦說:“下流。”

  彭野抬起眼眸看她臉孔,輕笑:“想再對你下流一回。”

  程迦:“一回?”

  彭野笑:“很多回。”

  她稍稍歪頭,捋了捋還有些濕的頭髮,髮絲撩過他的眼睫和臉頰,他說:“好香。”

  程迦說:“你用的那種劣質洗髮水。”

  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她也不想讓他多說。不到一星期,他消瘦得像退了好幾層皮。

  她起身把窗簾拉開,外頭落著雪。她說:“風小了,明天送你轉院。”

  彭野長久地看著她。

  “看什麼?”

  “你還是那麼漂亮。”

  “生病讓你嘴滑了。”她回來坐下。

  彭野說:“等身體好了,我想去很多地方。”

  程迦說:“好。”

  “先去北冰洋。”

  “……”

  “以前想過在護鯨船上待一段時間,協助一個英國攝影師拍紀錄片。但沒完成。”

  程迦不吭聲。

  他看著她:“程迦——”

  她還是不吭聲。

  “去吧,拍了回來給我看。我想看。”

  她問:“你是想看,還是想把我支走?”

  他淡淡笑了,說:“兩者都有。”

  她抿著嘴唇,又說:“好。”

  一個好字,兩人相對無言。

  “彭野。”她復而平靜開口,“那天你說讓我等等你。我就知道你要帶著我了。你說話不能不算數。”

  彭野看著她,她垂著頭,眼睫發顫,他胸腔生病的劇痛都掩蓋不下此刻的心疼,他說:“算數。你再等我一段時間,我去找你。”

  她依然沉默,仿佛再也不能開口。

  “程迦——”

  她不應。

  “程迦——”

  程迦抬頭看他,眼眶泛紅。

  他張了張口。

  “——你說啊。”

  “假如——”

  “別說告別的話彭野。”

  他於是不言。病房裡的儀器滴滴答答。

  她還是平靜下來了,說,“想jiāo代什麼?”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要原諒我。”

  程迦盯著他,眼眶裡蒙上一層霧氣。她懂了。

  但終究壓抑下去,再抬頭,人又是淡淡的了,說:“你要不回來,我就和別的男人睡,給別的男人生兒子。”

  她說:“生三個。”

  “他們會在甲板上跑來跑去,還會打滾。”

  彭野就笑了。想著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似乎就看到了湛藍天空下那樣的場景。

  第二天,彭野被送上救護車,從醫院去直升機停降地。

  程迦走上車,到病chuáng守著他。他眼皮微垂,竭力清醒著。

  程迦說:“你睡吧,我已經買了去上海的機票。”

  他不睡。

  程迦說:“你不睡,我就要gān點兒別的事。”

  彭野抬起眼皮看她。

  她滑下椅子,單膝跪下去,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金色的戒指,問:“彭野,娶我。”

  那枚戒指是昨晚在鎮上買的,很簡單,一個圓圈。彭野盯著看。

  她說:“不願意?”

  “我願意的,程迦。”他聲音不大,說,“你知道,我願意的。”

  程迦把戒指套上他的無名指,有點兒松,她說:“以後身體恢復了,不會勒。”

  他笑:“好。”

  “該我了。”她把另一枚戒指塞進他手心。他握住,摸索著,她把無名指湊上去,幫他給自己戴上。

  她湊近他耳邊,問:“準備好了嗎?”

  “嗯。”

  她小心把他的呼吸器摘下來,並沒遠離他臉頰;她欺身過去,吻上他的唇,沒有輾轉,沒有廝磨,只有唇瓣間最簡單的觸碰,她和他的氣息微微jiāo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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