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這個晚夜已停留太久。月輝在河水的心坎之中漸漸生涼。河中的斑月照出了我的影子。這抹流動的影子會送我至何方?水泥地在腳下變小變輕,以至於可以直接用手指擷取了。風雨中的木樁漸漸變得高大了,從泥淖的嘴巴里升到天上。教堂倒轉過來了。無數的蝴蝶自草莖之上騰然起飛,然後變成了蝶油。太宰治手中的那把日本刀在月色之下的反光也跑了出來,直接跳到了他的眼睫毛上面,在睫毛上開始更加明亮,也哭得更加傷心了。而這一切都肇因於他心中的那位黑眼睛。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再也不能和黑眼睛重逢了。

  這是永別之夜。

  多麼寧靜的夜景啊,此刻只有他和兇手兩個人。

  他不能呼吸了。

  我不能呼吸了。在明顯看到出口處的光線時,芥川龍之介無法遏制住自己的情緒,感到一陣心酸甚至窒息,肋骨變得跟剮心的貼條一樣,壓著他的心以及正在心裏面運作著的感應器,讓他相思滅頂,肝腸寸斷。我不能呼吸了,他想。

  因為我馬上就可以和費佳再見了,我終於可以如願做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那時候,那時候,我應該和費佳去哪裡?我應該偎傍著他的肩膀跟隨他去哪兒呢?這世上有這麼多的國家,有這麼多的地點,天!在這一刻來臨之前,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感覺到這個世界竟是如此美麗多彩!每一個國家每一種文化都那麼獨一無二無可或缺!我可以和費佳一起去很多以前沒有去過的地方,就像當年他最喜歡帶著我去俄羅斯那些陌生的地方遊覽一樣,國境線以外的景觀,太陽以西的世界,究竟可以豐富成什麼樣子呢?那蓼汀花淑的內蒙古草原,那纏綿不盡的樹林,那在樹下映射著橙紅色夕霞的明澈水流,那在水流中掙扎著的滌綠色的苜蓿草,那來自苜蓿草的一次次隨著水流規律而進行著的纏宛淒側的顫抖,當它們終於死於炙曬死於顫抖倒下於岩縫,那些就住在旁邊的積水蘋花,又會對這種死亡說些什麼,會想些什麼,會變成什麼樣子的呢?一想到費佳可以帶我去探索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就覺得這輩子從未如此幸福過!那一條條縱橫著的通向四面八方的小徑,紛紛指向夢思眠想的故鄉的山裡,指向大草原獨有的成片的羊隊和牛群,如果可以,我真想問問那些騎過馬放過羊的中國少數民族的人們,當月色來臨,在涼白的月光之中騎馬下山,沾了一身的花根草泥,心中究竟會想一些什麼事情呢?我只知道在月光中騎馬而行,那晚的月色一定會十分美麗。還有那充滿了馬黛茶氣味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多想看看這座城市的沉沉入睡的神態,多想看看星星為它祈之願之時是怎樣的深情情態啊!還有那著名的深邃又紳士的馬德里,聽說那裡的歷史悲情壯闊如被沉船壓折的珊瑚,可又同時優美浪漫如珊瑚之上的水滴。還有羅馬,對了,還有羅馬,那曾被推倒於歷史的無沫之浪之中的羅馬,偉大精彩如海中火的羅馬,無數現代文明之源的羅馬,現在去那裡的話,我還能找到那些凝滯住的偉大的痕跡嗎?還有,還有,還有,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了,費佳,來自思念與希望的濃烈的情香已經滲滿我的心臟啦……快看,我已經觸碰到出口了!

  芥川龍之皆終於走出了隧道。

  外面如此明亮。

  只可惜夜晚卻如此黑暗。望著這與明亮白晝截然二類的黑夜,他有了些疲意,不免感覺到了些眼枯唇燥,於是他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太宰治問他還有沒有遺言,他沒有直接了當地回答,而是對天長坐,許久後才低低地嘆息說:「龍飛走了。」

  話音剛落,太宰治就沒有再給他任何機會,直接用那把利刃貫穿了他的左胸膛。他倒下的聲音很輕微,就算是在丁點聲響都會被無限擴大的黑夜,也不會顯得聒噪響亮。

  太宰治微微欠身,看向地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後者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面容那般平靜溫和,沉默地躺在地面做著有關於芥川的慕情的美夢。於是太宰治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即便是已經死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相貌依舊是那麼俊美白皙,就連嘴角的紅血緩緩涓滴的模樣也足夠美觀。

  就是這張臉,芥川就是每日每夜都看著這張好看的臉,看了整整四年,所以才會徹底地拋下他,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並不這麼神俊非凡,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他的人,那麼他就不至於失去他的黑眼睛,更不至於體會在表白時還要聽愛人大喊讓費佳救他的痛苦。當年芥川龍之介拒絕他並呼喊陀思妥耶夫斯基名字的那一幕再度從他腦海中浮現,突破了原本已被淡化撤離的背景板,又一次有力且不容人忽視地重現出來。太宰治咬著牙,強迫自己忍著痛苦繼續回想那些畫面,頭腦一片混亂。飛鳥蘊藏在月光冷色中的哀啼,臨風掠過遺下的一陣陣嘆息,紅與黑相加和成的凶光,此刻愈加敏感脆弱的生命體的存在。他什麼也思考不出來,卻什麼都在思考著,因為什麼也想不出來,所以執著地瘋狂地想著什麼,但他是什麼都想不到的,只是兀自往腦中裝填未知的憎惡與急迅的畏懼。

  只是捅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刀,顯然不足以讓他感到滿足了。這是唯一的清光他畢生之悔恨的機會,他自然不會讓其在簡單的一刀之下便落幕。

  他再次拿起了手中的利刃,一刀又一刀地劃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臉,有時候是從頭皮一路刮到下巴,有時候是直接從眉心到後腦勺整個刺穿,大片大片的或於濃或稀薄的血團飛濺不止,一下子擴大並噴散開,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從頭到脖子都鋪滿了,直到整個頭都被砍成了一堆肉糊。但是太宰治還是覺得少了些什麼,於是又把他的腹直肌麻利地劃開,肝胃脾腸一個都沒有放過,用刀柄如同搗藥那般瘋狂地踩跺,直至所有的器官都變了形,混濁不堪的液體灑了一地,在月光的烘烤之下凝結成黑泥。先是腸胃。再是肝肺。最後是心臟。然後世界就這麼消失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