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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太太自丈夫去世後一直獨力支撐,她年紀大了,身邊始終沒有十分得力的人,老人家jīng力有限,投資目光也偏向保守,守業已屬不易,談何創業。之前協助她的是大弟和女婿,傅鏡殊成年後,她偶爾會聽取他的一些看法,但也只當參考。直到傅鏡殊正式回到她身邊,這一狀況才出現了明顯的改觀。

  剛接手不久,傅鏡殊就有過幾個大的動作,當時他提出自己的主張,姑姑姑丈和舅公無不明著質疑,一舉一動都頂著極大的壓力。鄭太太任他們爭執不休,直至拉鋸戰上演一段時間後才說出“讓年輕人試一試,失敗了就當買個教訓”這樣的話。其實傅鏡殊心裡很清楚,若是他那時當真失手了,就絕不是“買了個教訓”這麼簡單,傅家將再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幸而事後證明他當初幾個決定都為傅家帶來了不小的收益,之後他又說服了鄭太太嘗試改變投資模式,和大馬另一財閥合作成功拿下了洛杉磯一家知名製藥集團E.G,緊接著又將目光瞄準中國的國內市場,作為先行項目的E.G國內中國分公司運行qíng況非常理想,藉此站穩腳跟之後,他才又逐漸將投資領域擴大至金融和地產,用幾年的時間重新盤活了老態龍鐘的“富年”集團。

  也正因為他jiāo出的答卷無懈可擊,鄭太太近兩三年才對他更為放心倚重,從慎之又慎地考量轉變為逐漸放權,將大部分事務都jiāo由他主導,每當遇到阻力時,也會適時幫他一把。傅家企業的高層們也漸漸認可了這個年輕且更有野心的管理者,他的兩個舅公很快就識時務地倒向了他的這一邊,姑姑和姑父雖還是常常和他唱反調,但已起不到什麼gān擾作用。實際上近年來,他已是傅家的主事者,早就一掃年少時的鬱郁不得志,所到之處風光無限。

  也正是因為這樣,傅鏡殊能留給自己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過去除了在英國那幾年之外,每當有空的時候他都會抓住機會回來看看方燈。這兩年分身乏術,但是無論如何,新年將至的時候他必定會趕回來陪她,今年也不例外。在傅鏡殊心裡,方燈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總覺得,在她身邊時,他才是最自由最真實的那個自己,而更讓他無法割捨的是,他太清楚他欠方燈良多。

  他沒辦法帶方燈走,這是傅鏡殊許多年來的一件憾事。鄭太太對於他身上和母家相關的一切都極為厭棄,將此視作他身上的污點和血統里卑劣的那部分基因,但凡他出了什么小紕漏,或是做了什麼不那麼順她心意的事,她就會將原因歸結在這個方面。所以,傅鏡殊可以在畢業之後將老崔接到身邊,卻根本沒辦法在鄭太太面前提起方燈的事。當然,方燈也從未說過要跟他走。

  陸寧海死後,方燈和陸家的領養協議不了了之,她回到了聖恩孤兒院,在那裡又生活了兩年。那時傅七一再囑咐老崔多照顧她,她身邊又有阿照陪伴,日子並不比以往更艱難。十八歲,她考進市裡的衛校,學了三年護理。由於該校是中國國內和東協三國合資辦學,在實習期她被順理成章安排到馬來西亞檳城的一家大醫院,在那工作了半年後正式畢業,成為當地一位知名華商的私人看護,一做又是三年。

  那是方燈和傅鏡殊後來都絕口不提的三年。倒是傅維敏不知從哪聽過一些傳聞,當著全家的面在吃飯的時候笑著說過:原來不要臉也是會遺傳的,有些人骨子裡就流著下賤的血,要不怎麼姑姑是婊子,侄女也跟著學。

  傅維敏並不認識方燈,這樣的指桑罵槐自然是衝著傅家飯桌上的另一人而來。傅鏡殊當時低頭喝湯,沒有發作,暗地裡險些將筷子捏斷,他以為自己什麼都能吞下去,但輪到這件事上面,還是差點沉不住氣當場撕破臉。這也是他一直垂首用餐的原因,他怕自己忍不到鄭太太百年之後再來算這筆帳。

  他終究是按捺住了,隱忍已是他生存下去並立足於此的最堅硬盔甲,雖然盔甲朝著血ròu那一面也長著刺,每動一下都是血ròu模糊。

  三年後,方燈的僱主放下了架子和初出茅廬的傅家新任接班人合作,在收購E.G時打了一場漂亮的仗,雙方都獲益良多,此後合作不斷,令鄭太太刮目相看。這可以說是傅鏡殊正式入主傅家的一個開始。而方燈也在不久之後回到了國內,再也沒有踏足馬來西亞。

  後來,傅鏡殊問方燈想要什麼,他說從此以後無論她想要過怎麼樣的生活,他都將為她做到。方燈只提出讓他再給她種一盆美人蕉,過去那盆在他走後已逐漸枯死。

  她把新的美人蕉放在新居的窗口,開了家布藝店,過上了她從未得到過的平淡日子。這樣的日子和她的曾經相比平滑如絲絨,迅速地在指尖滑過,很快又是六年。

  方燈住處的牆上有一幅畫,那是傅鏡殊十八歲那年打算送給鄭太太的生日禮物。上面原本畫的是一尊觀音,手持淨瓶楊柳,眼裡無盡慈悲。他不擅長國畫,但鄭太太畫得一手好丹青,待字閨中時還曾拜在名師門下,晚年獨愛清代任伯年的觀音圖。為了臨摹出最好的效果,傅鏡殊費了不少的氣力,祖母大壽當日,他送上自己的這幅作品,鄭太太展開看了一眼,便淡淡放到一邊。

  第二天,傅鏡殊發現自己的那幅臨摹之作被掛在了起居室的牆壁上,與之並排的是任伯年的真跡。鄭太太經過時看到了,臉上也流露出一絲驚詫,傅維敏夫婦則和兩個舅舅相視而笑,傅鏡殊當時就知道他們是刻意讓自己難堪。而鄭太太駐足,對著兩幅畫端詳了片刻,漫不經心地說了句:“形似神不似。”

  傅維敏在旁當場大聲笑了,“畫虎不成反類犬。”

  連當時在旁擦桌子的工人都聽懂了,捂著嘴笑,眼裡全是嘲諷。

  傅鏡殊沒有笑,也沒有怒。他默默將畫從牆上取下,自己小心放好。那一年的元旦,他將畫隨身帶回了國內。當方燈問起那邊的親人對他好不好時,他笑笑不語,只找出畫筆在觀音像上添添改改,那觀音就多了一張臉,朱顏綠眼,手持血刃。

  他告訴方燈,這就是諸經中所說的羅剎娑,極惡之神,形容妖異,啖人血ròu。

  方燈阻止了傅鏡殊在畫完後將它撕毀的舉動,這幅畫於是掛在她的房間一直未取下。他不在時,她時常獨自看著畫裡的半佛半鬼,是否每個人心中都藏著這樣的兩面?她和傅七一起走過那麼多年,他的風光得意她鮮少得見,而他最不堪為人所知的qíng緒卻只展現在她面前。方燈覺得,自己就是傅七心裡藏著的另一張臉。

  第二十章 走狗與毒蛇

  “你在怪我這一次太久沒有回來?”傅鏡殊見方燈低頭看花許久不語,轉身向她問道。

  方燈搖搖頭,“我只是看了一天的店有點累了。”

  她走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方燈沒有說違心的話,她並不曾怨恨傅七長久地不在身邊。當一個男人越成功,他能分出來的時間就只會越少。她知道他們的關係不會因為距離而改變,正如傅七其實很清楚無論他做了什麼,唯獨方燈不會真的去怪他,無論他什麼時候回來,唯獨她會一直等著他。

  只不過她已是個快要三十歲的女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會為了他每一次的歸來和離去而淚濕雙眼。最初的分別或許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這些年她漸漸已習慣了一個人平靜簡單地生活,過去她從不敢想,而如今看來這正是她想要的。她甚至不會感到孤獨,無論現在如日中天的傅鏡殊身處何處,那個廢亭邊臨摹、花架下微笑的傅七始終都住在她的心底。

  方燈已適應了離別。打從她為他在陸寧海面前解下第一顆紐扣,執意成全他遠走高飛那一刻起她就該了解,她會是他心中無可取代的那個人,但卻永遠成不了可以在陽光下與他攜手並肩的另一半。如果要怪,她只能去怪當初的自己。當然,女人都是一樣的,想通是一回事,斷不斷得了那點奢望的火苗又是另一回事,嘴裡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心裡卻盼著他別走。

  方燈透過洗手台的鏡子看見傅鏡殊依然在細心照拂那盆美人蕉,像他這樣一個人怎麼會不知道,她最大的奢望不過是平淡相守,每天一起等著花開。尋常夫妻朝夕共處相看相厭一地jī毛,她沒有這個福氣。

  第二天,方燈起得很晚。傅鏡殊一早就出去了,他這次回來還帶著公事。他們說好了晚上要一起去市中心最熱鬧的廣場等待新年鐘聲響起。到了huáng昏,方燈才接到他的電話,問她能不能去他辦事的地點等他一會兒。

  方燈是無所謂。傅鏡殊派了人過來接她,車子在樓下等著,她下樓才發現充當司機的竟然是傅至時。

  傅至時殷勤地下來為方燈開車門,嘴裡稱呼她“表姑”。方燈不是第一回聽到這個稱謂了,他現在對傅鏡殊一口一個“七叔”叫得親熱無比。按常理,她是傅七的“表妹”,傅至時叫她一聲“表姑”倒也不算亂了倫常,只不過平白讓人有些噁心罷了。

  前幾年,傅鏡殊將投資方向轉回國內,成立E.G製藥中國分公司時,將執行總裁一職jiāo到了傅至時手裡,方燈一度大跌眼鏡。她想不通,就算他大人不記小人過,早已將兒時的恩怨丟開,也犯不著把一個肥差拱手相讓吧。不過後來看到傅至時驚喜jiāo加、感恩戴德的樣子,方燈總算明白了,這才算是印證了傅七當年說過的話——報復欺負凌rǔ過你的人最好的法子不是痛打他一頓,也不是以牙還牙,當你遠比他qiáng大的時候,就可以讓他心甘qíng願跪下來舔你的腳。現在的傅至時無異於傅七面前的一條狗!

  方燈坐在後排,一路上傅至時試過尋找話題與她寒暄,見她興味索然,就識趣地把嘴閉上了。方燈自問沒有傅七的“惡趣味”,明明厭惡一個人,還要故意將他弄到眼前差遣,她只想離這張臉遠一些。但傅至時在有意無意地透過後視鏡看著她,被她發覺,又飛快地將視線移開。對比之下,方燈冷眼打量坐在前面的人時則顯得毫無顧忌。

  時光流逝,每個人都在改變,連傅至時都一樣。他胖了不少,個子倒是挺高的,臉上如果沒有掛著虛偽的諂媚笑容,整個人看上去還算人模人樣。聽說現在E.G製藥發展勢頭甚猛,不但短短几年在內地扎穩腳跟,就連本土知名的老藥企久安堂也頻頻傳出將被E.G收購的傳聞,那麼想必傅至時在他人面前也算得上chūn風得意、眾星拱月的人物。

  方燈還知道傅至時前兩年結婚了,娶了他自己的一個下屬,農村里奮鬥出來的小家女。那女人對傅太太的身份極為看重,自然也將他捧得很高,處處逢迎,不敢有半點違逆。換句話說,如今的傅至時在他七叔的“關照”下也算過得十分滋潤,偶爾在一兩個人面前卑躬屈膝又算得了什麼呢,即使那些人曾經是他看不起的“一窩老鼠”。

  “七叔對表姑你真的沒話說。他自己忙成那樣了,還擔心你因為等他誤了晚飯。這不,特意讓我來接一趟。”傅至時專心開了一陣車,又找了個話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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