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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曾毓看著父親遺像前來來往往的賓客,忽然冒出一句:“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大且空dòng,但旬旬盯著靈桌的方向看了一會,還是扭頭回答了曾毓。她說:“我覺得是為了去死。”

  曾毓不理她,自顧往下說:“我哥我姐他們都還不明白,人都沒了,在意那些身外之物gān什麼!

  我常看不上你媽做事的那個樣子,也一直懷疑我爸的眼光,但我親眼看到他最後的樣子是滿足的。管它對對錯錯,活著的時候沒有遺憾就夠了。如果我能有個相伴終身的伴侶,我也很知足。”

  其實旬旬很懷疑什麼才是相伴終身的伴侶。她常覺得人是沒有故鄉的,所謂的故鄉,不過是祖先漫長漂泊的最後一站;同樣,沒有誰是註定和另一個人偕老的,相伴終身的伴侶說白了就是死之前遇到的最後一個qíng人,若是活著,一切都還沒完。

  她對曾毓說:“如果你現在死了,那連泉不就成了你相伴終身的伴侶?”

  “呸!我就知道你是烏鴉嘴。我和他怎麼可能到終身?他是個不愛束縛的人,喜歡和我在一起,還不是因為我沒有要求他給終身的承諾?他昨天還問我,需不需要他請假來出席,我跟他說不必了,搞得像未來女婿一樣,大家都不好意思……咦,看看那是誰?”曾毓說到一半忽然轉移了注意力。

  旬旬感動得想哭,總算不止她一個人發現哪裡不對勁了。

  “他們都來了,我過去打個招呼。”曾毓說罷從旬旬身邊走開,她走向的卻是禮賓席的一角,那裡都是曾教授以前的學生,不少還是曾毓過去的同學,裡面就有她的舊qíng人,以及她舊qíng人的舊qíng人。而旬旬再看向自己關注的位置,艷麗姐獨自在靈桌旁坐著抽泣,另一個宛若死者家屬的人已不知哪裡去了。

  有人從後面輕拍她的肩膀,旬旬猜到是誰,沒好氣地轉身,沒想到卻是謝憑寧。旬旬的柳眉倒豎讓他有些詫異,收回手自我解嘲:“我那麼不受歡迎?”

  旬旬窘道:“哪裡的話,謝謝你能來。”

  “應該的,雖然我們不再是夫妻,但去世的人畢竟曾是我的岳父。他是個很好的人,我也很難過,你們節哀順變。你媽媽那裡我就不過去打招呼了,我怕她又激動起來。”

  旬旬連連點著頭,她和謝憑寧辦手續之前,要不是死命攔著,艷麗姐差點要跑到女婿單位里去鬧。離婚後的首次正面打jiāo道,介於極度熟悉與極度陌生之間的兩人,話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謝憑寧到底老到些,沉默片刻,問道:“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家裡出了這樣的大事,我看你氣色不太好。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儘管說。”

  “沒有什麼,謝謝了。”

  “你……還和他在一起?”謝憑寧想問,又有幾分難以啟齒。

  “沒有!”旬旬下意識地回答,她心虛地環顧會場四周,希望剛剛來到的謝憑寧沒有發現那人。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謝憑寧有些困惑,“那麼說,你離婚只是單純地想要離開我?”

  “不是的,憑寧。我覺得我們一開始就錯了。我是個能過且過的人,你不一樣,你心裡有值得你在意的人。既然分開了,誰是誰非我也不想再提,希望你過上你想要的生活。”

  “我準備到外地學習一段時間,去上海。”謝憑寧說出這句話之後顯得輕鬆了許多。

  旬旬當然懂了,低頭笑笑。“這樣也好。”

  “旬旬,我也希望你過得好,你是個好……”

  “她當然好。”謝憑寧說到一半的話被人打斷,旬旬的視線中出現了材質jīng良的黑色西裝下擺,她在心裡哀嘆一聲,有些人,永遠那麼及時地出現在別人最不想看到他的時刻,而且每次都把時機掐得那麼准。

  池澄背負著手站在旬旬身邊,笑盈盈地對謝憑寧道:“多謝你掛念,不過既然婚都離了,好不好也跟你沒關係了。”

  謝憑寧顯然對他的出現感到意外,也不與他爭辯,只淡淡對旬旬說:“我還有些事,就先走一步。”

  這時,之前慰問過艷麗姐的某個領導或同事也走到他們身旁,順便打了個招呼。

  “你是旬旬吧,嫁出去之後很少見到你了。你叔叔在的時候倒常誇你懂事,他人走得很安詳,你們也別太難過。”

  旬旬只知道對方很面熟,興許就住在娘家的同一棟大樓,於是欠了欠身示意感謝。那人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到離他最近的池澄手裡。

  “這是系裡面老同事們的一點意思,麻煩jiāo到你岳母手裡,讓她保重,不要哭壞了身體。”

  旬旬心裡只聽見“哐啷”一聲,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根避雷針,巍然矗立,天生就是用來吸引雷公電母的。正暈乎乎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然而對方拍了拍池澄的肩膀,朝旬旬點了點頭,已然走開。

  謝憑寧臉上換做“原來如此”的冷笑。“我還怕你過得不好,看來是多慮了。”

  旬旬面紅耳赤,反手推了池澄一把。

  “你對別人胡說什麼了?”

  池澄退了一步,又好氣又好笑。“我說什麼了?王八蛋多說了一句!他自己那樣以為,又關我什麼事?你別好的壞的都怨我。”

  “不怨你怨誰,誰讓你來的,給我滾遠點。”旬旬氣急,也顧不上說得難聽。殊不知謝憑寧見慣了她溫良嫻雅的樣子,如今看她在池澄面前撒氣抱怨,活生生就像小兩口打qíng罵俏。他覺得有些失落,想想自己也挺失敗的,不願再多說,對旬旬道:“我先走了,你好自為之。”

  池澄偏不咸不淡地添了句:“放心,一定會比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好。”

  “我和她的事輪不到你來評說!”任謝憑寧涵養再好也不由得怒了,“你知道什麼?有什麼資格來指指點點?”

  池澄依舊背著手朝旬旬笑,“你前夫平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難怪你受不了他要離婚。”

  “旬旬,我再勸你一次,把眼睛擦亮些,這個人就是個感qíng騙子,佳荃著了他的道還不夠,現在還要來招惹你。世上可沒有後悔藥。”謝憑寧這番話也是朝旬旬說的。

  旬旬搞不清他們言語不合為什麼不正面jiāo鋒,偏一個兩個用她來敲山震虎。

  “我不知道你們都在說什麼。”

  池澄說:“你愛裝糊塗就繼續裝,不過話又說回來,不管我是不是騙子,至少我有感qíng,不像有些人……是,感qíng不能當飯吃,但嫁給一點感qíng都沒有的人,有飯都吃不下去,早離了早好。旬旬,你說是不是這樣。”

  謝憑寧聽完臉色一變,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旬旬目送他走遠,冷冷對剩下的那個人說:“這下你也可以走了,反正你是來攪局的,目的已經達到,還杵在這gān什麼?”

  “你太看得起我,我沒那麼大能耐,今天來就是想看看你。”他在她身前轉了半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自我感覺良好地說:“你看我這身怎麼樣,我看到悼唁之後特意去買的,夠莊嚴肅穆吧?”

  旬旬沒好氣道,瞄了一眼靈柩的方向說道:“是夠隆重的,換你躺裡面都說得過去。”

  池澄不以為忤,笑著說:“你不是真心的,我從你眼裡看到了欣賞。”

  旬旬想吐。“演得跟真的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死者家屬,我是走過場的。”

  “那你要自我檢討一下,你媽媽說你也在繼父身邊待了十多年,按說他對你還不錯,怎麼我覺得你一點都不難過?”

  的確,整個喪禮過程中,旬旬一滴眼淚都沒流。但這並不代表她不傷心。她感激曾教授給了她們母女風雨無憂的那些年,他這麼撒手辭世,她心裡空落落地。也許是對於這個結局早有所預期,喪禮的瑣事又繁雜,加上她這個人雖沒出息,偏偏淚點高,所以這個時候反倒哭不出來,現在想起來,她親爹去的時候她也是如此。論哭得聲qíng並茂,艷麗姐珠玉在前,她也不便東施效顰。

  旬旬瞪了池澄一眼,不再理會他,可她發覺,自己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四下到處是熟人,這無異於領著他巡場一周,她只得找了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又停了下來。

  “你別纏著我了,我不想讓人誤會。”對於軟硬不吃的人,旬旬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池澄說:“所有的人都誤會,就你不那麼認為,那很有可能大家看到的才是事實,其實是你誤會了。你不討厭我,你是害怕你自己。”

  旬旬是不討厭池澄,大多數女人都很難對一張好看的、總是朝你笑著的臉說討厭,說了也不是真心的。即使他是將她婚姻bī上絕路的罪魁禍首,可她的婚姻就好像積木搭建的堡壘,只要底下有一小塊稍稍傾斜,很容易就分崩離析。他是推了她一把的那雙手,雖然目的難明,可她自己也不是堅如磐石。與其說恨,不如說她畏懼他,或者正如他說的,她是害怕他引出的那個陌生的自己。但這畢竟和愛相去甚遠。

  “幼稚!不討厭不等於我喜歡跟你在一起。”

  “我幼稚?哼哼!年齡和智商從來就不成正比。”池澄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他笑道:“你前夫才是個幼稚的人。你們離婚前,他給我打過電話……你不知道?”

  “他說了什麼?”旬旬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看他的樣子又不像說謊。既然他非要賣關子,她就順著他問下去。

  “他生怕我把你騙到爪哇國賣錢,在他眼裡,你就是個涉世不深、患得患失的家庭婦女,沒有什麼生存能力,很容易被人吃得皮都不剩。”

  “難道我不是嗎?”

  “哈哈!”池澄誇張地笑,“我當時就對謝憑寧說,可憐你們在一起幾年,他壓根就不了解你。”

  “這麼說你了解我?”旬旬來了興致,她想看看他何德何能,她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池澄摸著下巴,“我覺得你這個人吧,既悲觀又現實。你相信什麼都是假的,又偏能說服自己把那當真的來看待。來打個比方,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就好像沙漠裡面兩人迷了路,走著走著,快要彈盡糧絕,忽然前面看到了炊煙呀,城樓呀……同伴覺得有救了,高興地想要撲過去,這時候你就會拿出鐵證如山的理由,說走過去也是死路一條,因為那是海市蜃樓。你的同伴一聽,絕望了,說不定就把剩下的最後半壺水一扔,一頭撞死。你就會把那半壺水撿起來,繼續朝海市蜃樓走,假的就假的,靠著這半壺水,好歹還能在那裡撐過一陣。”

  旬旬聽完,睜著茫茫然的一雙眼睛,也學他的樣子摸著自己的下巴。她覺得這個姿勢不錯,看起來特深沉,而且像是在思考,哪怕腦袋裡全是漿糊。“我有一個問題,誰是我的那個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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