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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郁華看著別處,仿佛失笑道:“我真蠢是吧。”

  “別那麼說。如果哭出來會不會好受點。”蘇韻錦打心裡感到難受。

  “哭什麼?”莫郁華自我解嘲,“我早料到會是這樣。真的,我只是想去洗手間,他喝得太多,沒跑到地方就吐了,我問他怎麼樣,他吐完開玩笑說我看起來是當醫生的料。我說,我是打算念醫科的,他還笑,說娶一個做醫生的老婆一定省很多事……我當時就想,說不定是老天給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把話說出來,過了今天,過了這一次,可能我再也說不出口了。然後我說了,他跑了。”

  她頓了頓,對著蘇韻錦努力地微笑,“其實我沒有指望過有什麼結果,我比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是背著這個秘密太久了,畢業了,不知道以後什麼時候再見,還會不會再見。現在他知道,有一個傻瓜,這三年裡一直偷偷地喜歡他,雖然她不聰明也不漂亮,雖然他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她,但這個傻瓜喜歡一個人的心思和別的女孩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我說了出來,目的就已經達到,求仁得仁,為什麼要難過?”

  蘇韻錦心亂如麻,手腕疼得更厲害了,十指連心,遠處似有還無的歌聲撩動心弦。

  “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於是不願走的你,要告別已不見的我……”孟雪的聲音真好聽,和她的人一樣甜美。

  蘇韻錦沒有聽到程錚的聲音,她也沒聽過程錚唱歌,如莫郁華所說,也許以後也不會聽到了。

  莫郁華提前回了學校,蘇韻錦急急走進洗手間,直到徹底將那歌聲拋開。站在洗手台的鏡子前,她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後細細地端詳鏡子裡那張濕漉漉的面孔。程錚看到的,程錚說喜歡的,也是她面前的這張面孔嗎?

  她從不提起,但並不表示她忘記。那天晚上他落在自己眉眼,又輾轉在唇上的吻,帶著獨有的蠻橫熱度,很久以後都讓她誤以為餘溫猶在。沒有人的心是鐵打的,何況是她這樣豆蔻年華的普通女孩,一個優秀如程錚的男孩對自己青睞有加,哪怕他的方式讓人啼笑皆非,說絲毫不為所動,自己都不相信。很長一段時間,蘇韻錦都在反覆地想,那麼多女孩子,為什麼他唯獨對她苦苦糾纏,憑什麼是她?當然,可以解釋說愛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她也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接受他的滿腔熱情,就像灰姑娘接受王子。可是問題的關鍵恰恰在於—她不願意做灰姑娘。

  是誰規定了灰姑娘必須被王子拯救?童話里只說到灰姑娘和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沒有人深究過,這幸福是多麼的卑微。沒有人問過灰姑娘想要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沒有人問過她愛不愛王子,好像只要水晶鞋合適地套上了她的腳,就理該感激涕零地跟隨王子同居,然後永遠在幸福中誠惶誠恐—如果沒有王子的拯救,她至今仍在冰冷的河邊浣紗。至於王子是不是有著壞脾氣;城堡里的國王、皇后、王公大臣們會不會與她格格不入;有沒有別國的公主排著隊對王子虎視眈眈;到底會不會有另一雙腳也能嚴絲合縫地穿上那雙水晶鞋;當灰姑娘年老色衰失去了王子的懷抱,褪去厚繭的手還能否適應冰冷的河水?這些沒有人在乎。

  可是,假如灰姑娘遇上了一個普通的漁夫呢?他善良、憨厚、勤勞,雖然沒有王子身上閃閃的光環,但是他和灰姑娘心心相印。他們相愛,然後灰姑娘脫離了後母的家與他相守,共同打拼出屬於他們的幸福生活,那世界上就沒有了灰姑娘,只有一個漁夫心中永遠寵愛的公主。而她—蘇韻錦,也許是沉默而卑微的,但她從來沒有等待過王子的拯救。所以她不要程錚居高臨下的感情,不要做別人羨慕的灰姑娘,不要再聽見有人說,看啊,蘇韻錦多麼幸運,被程錚愛著。為什麼從沒有人說過,程錚多麼幸運,能愛著蘇韻錦?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程錚誠然是天之驕子,然而她就算是路邊的一株野草,也自是獨一無二的。

  很多次,蘇韻錦都能感受到自己的那顆心在蠢蠢欲動,她動搖過,卻未曾迷失。程錚和她是不一樣的人,他和她腳下是不同的土地,她可以暫時地踮起腳尖,他也會偶爾俯身遷就,可是長此以往,這多麼令人疲憊。蘇韻錦沒有莫郁華的勇敢,她豁不出去,害怕受傷害;也沒有莫郁華的清醒,一旦放任自己朝程錚走去,就會沉溺。她什麼都沒有,只有這顆心,給出去就收不回來,所以不敢輕易交付,唯有緊緊將它捂在自己胸口。某種程度上說,看上去刻板而嚴肅的莫郁華比蘇韻錦更相信愛情,願意為夢付出,而蘇韻錦鮮少做夢。

  當孟雪的身影也出現在鏡子裡時,蘇韻錦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意外。她一把抹去臉上的水珠,心裡冷冷一笑,這樣的夜晚真是一個適合傾訴的時間,仿佛所有的人都有話要說,所有的人的心事都迫不及待地要公開出來,好像一旦錯過,就再也來不及。

  “真巧,蘇韻錦,你也在這兒?”

  蘇韻錦笑笑。

  “不知道你發現沒有,程錚他很不開心……我和他一起長大,從沒有見過他這樣。”孟雪對著鏡子理了理長發,也看著鏡子裡的蘇韻錦微微一笑。孟雪說不上十分漂亮,但身材纖細高挑,五官嬌俏,皮膚柔嫩,笑起來有種說不出來的甜蜜,加上性格活潑,舉止大方,蘇韻錦同為女生,也承認這樣的女孩更值得心動。班上就八個女孩子,那些可惡的男生非要評出“八大恐龍”,但硬把孟雪也排進去,想必他們多少也是言不由衷的,孟雪就算是恐龍,也是惹人喜愛的恐龍。今晚她換了便服,恰到好處的裝扮更襯得笑靨如花,蘇韻錦的校服洗得發白,高下立現,鏡子騙不了人。

  “男生都是賤骨頭,你說是不是?”孟雪似乎漫無邊際地說,蘇韻錦耐心地聽,“我和他從記事開始就住在一個單位大院裡,程伯伯做工程技術部主任時,我爸爸是項目經理,現在程伯伯做了設計院的一把手,我爸爸是院裡的總工。他們關係很好,我們做兒女的走得也近。程錚那個脾氣啊,又急躁又要強,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有時程伯伯和章阿姨都被氣得半死,他和我卻還算融洽。因為我了解他,凡事都讓著他,遷就他。他總說女孩子煩人,總是對我愛理不理的,我以為只是因為我們年紀太小,他沒想過這些,你出現了,我才知道不是那樣。他不是不懂,只是沒有遇到他喜歡的。哪怕是他裝著討厭你,可我看得出來他在想什麼。”

  孟雪轉頭看著蘇韻錦,直截了當地說:“我不喜歡你,蘇韻錦。你覺得我是個小心眼的人我也要這麼說。看小說的時候,總有一個讓人討厭的女配角,明明男主角愛著可憐兮兮的女主角,她偏偏挑撥離間從中作梗,後來我就想,那不就是我嗎?”她隨即苦笑,“可是女配角也是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麼感情這東西那麼不講道理,我認識他十八年,比不過你和他在一起的十個月,他都說不出你有什麼好,就這樣十匹馬都拉不回來?我不甘心,又有什麼辦法,我的難受誰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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