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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江湖太久,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恩恩仇仇,永無止境,人為此奔走十載,到最後誰也沒痛快——手刃敵仇又如何?死者不能復生,往日亦不可追,這種事本來就無法痛快。”

  “但是方才在看見你站在樓下,我忽然改了主意。”

  泠琅呆呆地看著伶舟辭支起身——她支起身,卻將臉轉到了一邊,面容隱藏在陰影中,只留給她一個輪廓。

  “你瞧著太可憐了,就像真的找不著上來的路。後來你登了樓,站到我面前,但我覺得,你看上去還是找不到路。”

  “我之前說,你來得有些晚,其實是假話,你來得很快。”

  伶舟辭微微嘆著:“比我想得要快上許多。”

  泠琅徹底無言。

  她們一定是非常罕見的師徒,彼此極少溫情,傳與習的過程充滿刁難與折磨。一個絕無柔和,一個處處反叛,動起手來像仇敵,並肩作戰的時候又像生死相托的友人。

  不會有比伶舟辭更差的師父,也不會有比她更好的師父,那幾年泠琅跟著她學到的東西,別人要經歷二十年才能領會。

  泠琅是多麼了解伶舟辭,貪婪、肆意、無利不起早。這世上還有誰需要她用上這種語氣,這種態度?

  泠琅張口,叫了聲師父,別的一句也說不出。

  對於此,伶舟辭輕笑了一聲作為回應。

  她保持著望向窗邊的姿勢,緩聲說:“白鷺樓很好,是不是?”

  “你已經去過,有沒有看到它漂亮的雕窗和走廊?連紗簾都是用金絲鑲邊,寶石墜掛,風吹起來,有泉水擊石的聲響。”

  “六層玲瓏閣,千日黃金窟,有時候,我真懷念那裡。”

  女人半闔著眼,靠在鋪滿軟錦的榻上,目光落在某處虛空中。

  “你父親的話,聽一半就好,至於別的——”

  “南山村,你母親生育你的地方在那裡,她給你留了東西。”

  “想做什麼都去做吧,不要叫我失望。”

  即使是開解,伶舟辭也不過點到即止,甚至說完之後不耐煩地揮揮手,叫她趕緊走。

  泠琅走了,不過是走到隔壁,她打算在蜉蝣樓里歇一晚上。

  鬼工匠造的樓,果然處處精妙,臥房旁邊有個小屋子可供洗浴。浴桶大而低,旁邊設有機關,手一敲,就能流出熱水來。

  滿目蒸騰熱氣,泠琅將身體沉入水中,不期然想到了另一個白霧氤氳的晚上。

  相似的水波,不相似的水波中修長有力的手臂。

  她仿佛看見手臂的主人掀起濕漉漉的長睫,從下而上注視於她,眼神夜霧般深濃,喘息著,催促她回答他的話。

  泠琅閉上眼,嘆了口氣,她發覺自己很想念江琮。

  在有意無意地克制多天後,她今天見到了一副關於他的畫,竟忍不住一直想起他。

  從前在一起的時候,還沒如何覺得,現在回想起來,這個人竟一直表現得這麼叫人回味嗎?

  他說的那個禮物,會是什麼東西?

  泠琅隱隱約約有所猜測,但她現在更想知道江琮此時在做什麼。他會不會也在某一時刻觸動,想到了遠隔千里的她呢。

  她看到白氣朦朧的水面想到了他,但熹園處處都是她的痕跡,相比起來,還是江琮要更辛苦一點。

  想到這裡,泠琅撥動著水花,露出了一點笑意。

  她想得沒錯,江琮現在的確很辛苦。

  行宮的修建已經到關鍵部分,傅蕊要在地下打造一條隱秘而堅固的暗道,這是她一開始就想做的手腳。

  然而,要瞞天過海並不容易,即使行宮掌事權已經落到她手裡,但一條地下暗道所需要的人力與材料太多,只要有心注意,便不難覺察。

  這個差事便落在江琮頭上,他有分舵的成員可以差遣,土木磚石經他的手運出,可稱神不知鬼不覺。

  常年的不動如山,足以讓他暗中進行此事,前一刻還在傅蕊的詩會上談笑,清雅卓絕,風度無雙。下一刻便出現在庭院中,一劍斬落伺聽者的項上人頭。

  鮮血噴濺而出,重物還未倒地,身邊侍從一個箭步,將滿是鮮血的身軀一把撈住,半點聲響都未曾有。

  九夏拖著屍體,彎腰告辭隱去了,只留江琮站在原地,慢慢拭去長劍上的鮮血。

  這是他殺人之後的慣有動作,即使不急著入鞘,也要甩上一甩,拭上一拭,仿佛在完成某種儀式。

  有人發現了他這一點,並且評價:“作怪。”

  她想到了某種可笑畫面:“如果你身陷圍困,必須連斬數十人,難道也要殺一個甩一下?這太滑稽了,什麼時候讓我觀摩觀摩——”

  說這話的時候,二人尚不熟悉,還在暗中較勁猜測的漫長階段。他當時心中淡淡,懶得回應爭辯。他其實就是那樣的,一邊殺人,一邊抖落劍尖的血,這做起來並不難。

  再後來,真的有機會讓她看到他連斬數十人的場面。

  天上有月亮,她站在屋頂上,而他在對面。漫長的廝殺結束,她縱馬穿過空曠長街,隔著深沉暗色疾馳而來。

  達達的馬蹄在他心上響了很久,少女在暗夜中飛揚的髮絲也在他心裡停了很久。他們在露水最重的時候親吻,讓晨風和鳥雀都聽見。

  她貼在他耳邊,用氣聲說:“我看到了——你刺出去,收回來,然後順勢一彈,反身再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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