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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泠明辨她任性的嗓子裡掩著一線哭腔,細細地,在喉嚨里打轉,就是不肯一口氣吐出來。他知道,她為了叫他放心,一直忍著不鬧騰。

  他在凳子上挺起腰,待要勸兩句。簫娘趕忙揮揮扇子,將他打斷,「你不要急著駁我的話,我說個道理你聽聽看是不是。你沒有父母,族中幾房遠親也都不親近。在北京也沒個朋友,孤零零地被押過去,砍了頭,那腦袋咕嚕嚕不知滾到哪裡去,誰替你收?我跟著去嚜,光明正大的,有個替你收殮的人,你說是不是?未必我身死他鄉,你不來替我收屍?」

  說話間,那雙眼裡泛著淚光,眼圈也紅紅的,卻顯得心平氣和。時至今日,簫娘對官場裡頭千頭萬緒的事也甚少打聽,她明白他有他的世界,兩個世界不能貫通融合。

  她只守在她的世界,向他的張頭探腦。他也朝這裡望過來,於是他們重新創造了一片只屬於他們的世界。

  席泠一顆離群索居的心就是被拽進這個窄小而飽滿的天地里。這裡充滿七情六慾,軟得他心裡發酸。他招手叫她到跟前來,握著她的腰,「我不是一早就說,那是最壞最壞的結果,大體不至於死。」

  「我曉得,但心裡總要做個最壞的打算嚜。」簫娘站在跟前,垂著眼,淚光漸漸結冰。

  隔了會,她喬作大方地笑了笑,「我回去了,在家收拾東西,這兩日,就不來了,你不要掛念我。」

  席泠托著她一隻手,拇指在那手背上摩挲了兩下,起身送她,「好。別哭。」

  簫娘那點淚光早不見了,叫他這麼一囑咐,反倒想哭,於是忍耐著的悲傷在她面上浮成一個乾癟而沉寂地笑。她聽話地點點頭,望他一會,就打門裡鑽了出去。

  席泠最遠只能送到木板門前,望著她打中間長長的通道里慢行出去。那纖弱的腰晃動著盡頭的光影,振盪得他胸膛里久久不平。

  細細檢算,他對死亡唯一的畏懼,就是這一輪窄窄的背。理智上,他知道放她回洶湧人海,她仍然能憑一己之力頑強活下去,像最初。

  可他們經歷過這些甜蜜快樂的年頭,他總是捨不得再看她吃一點苦,好像將驚心栽種的一株弱草又種回萬丈懸崖邊。單是想想,就心疼得想哭。

  但就連他,也對許多事無能為力,他只能噙著點點淚星,望著面前那塊四四方方慢移的光影,細數時辰,為她做盡打算。

  數過兩日,旨意終於在暴雨傾盆的下晌傳到南京。傳旨的太監渾身濕淋淋地立在都察院大堂,對著一班伏跪在地的官員高升宣讀聖意。

  一字一句,念得人膝蓋有些發軟,等聽完上諭,何盞額上已冒了層汗,扭頭一瞧,范大人也那張不露聲色的臉上也是掛滿汗珠子。何盞將他攙扶起來,接過捲軸交與他,笑了笑。

  范大人回以一笑,旋即朝那太監拱手,「暴雨泥濘,內官一路辛苦,快、快請進內堂換身衣裳上滾滾的茶!」

  那心寬體胖的太監樂呵呵隨幾位差官踅進內堂。范大人滯後一步,朝位監察御史招招手,低耳吩咐,「往應天府里跑一趟,將旨意告訴柏大人一聲。」

  范大人剪著手,望著這位年輕大人撐開黃綢扇,走近暴雨狠砸的堂外。天黑黑地欺壓下來,雨似混著水的墨滴,砸著灰牆青瓦。但這一派死氣沉沉的天地里,廊下遊走著或紅或青的身影,總是不可磨滅的一點亮色。

  那雨點子濺在范大人鮮紅的衣袂上,他雲淡風輕地彈一彈,噙著笑轉回內堂。裡頭何盞正在招呼太監,親自從差役手裡接過茶碗,擱在太監身側的案几上,「內官請用茶,去去身上的寒意要緊。南京一下雨便潮氣重得很,上回喻內官來傳旨,還鬧了幾日身上不爽快,您可千萬當心。」

  「大人客氣、客氣。快快請坐,有什麼話,咱們坐下來說,站著算怎麼個樣子?說到底,江山社稷,是靠你們這班外頭當官的撐著呢!」

  如今年少輕狂的何盞也長進不少,學會了「低頭哈腰」。范大人瞧在眼內,欣慰在心頭,迎門打著拱手跨進去,「哪裡哪裡,都是一樣的,咱們這些人在外頭,內官們在裡頭,都是為社稷分憂!」

  說話走到太監跟前,壓著聲親熱調侃,「你們比我們還不易啊,俗話說伴君如伴虎,您這些個內臣,誰不是日日提著心押著腦袋當差?」

  那胖太監斜著眼,笑著用手點他,「怪道喻公公回去說都察院的范大人最是明理知事,您這話說得才叫個通透!」

  笑過一陣,胖太監睃了二人一眼,呷了半碗茶,搽著嘴道:「方才那句話,可不是咱家說的,那是皇上的金口玉言。您二位道他老人家為什麼說的這話?聽跟前的陳公公說起,那日皇上看著席大人的供狀,默了半日,尾後就嘆了這麼一句。」

  說著,將翹著的腿放下來,欠著身搖首,「隔天,招內閣集議,內閣的意思是要嚴懲這位席大人,以儆效尤,以正朝綱。皇上卻笑說:『什麼是朝綱?以要為綱,這天下什麼最要緊?自然是百姓最要緊。這個席泠,說到底是為百姓修堰築堤,手段雖為人不齒,心還是好的。』這才下了這道旨意,不抄不斬,只流放廣州府,服役五年。」

  何盞忙起身向肩頭拱手,「到底是皇上聖明。」

  款談一番,安置了這位太監,何盞下晌撐著傘走到監房裡來告訴席泠。席泠一字不漏地聽完,在監房裡踱步半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被迴蕩在監房內的雨聲逐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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