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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他改變不了世道,但他要約束自我,因此他比任何時刻都具有不悲不喜的冷靜,去等待命運的任何裁奪。

  而彭道蓮卻久久不能冷靜,審到這地步,梳理起來,人人都摘乾淨自己,將手指向南京戶部。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們都指著他去碰林戴文這個硬釘子,然後等著瞧他碰得頭破血流的笑話。

  可問到這地步,不問也得問了。彭道蓮思前想後,問是問,卻不能在公堂上問。於是將聞新舟請到了內堂,茶果點心,無不殷勤款待,一連打了小半個時辰的官腔。

  那一套話里,既寒暄了聞新舟,又隱隱問候了林戴文,連帶著將席泠也褒揚了幾句。聞新舟聽了半日,漸漸笑起來,「大人不必講這些客氣了,我還當大人老早就要傳我來問話,一直靜候,不想拖延了這些日才傳我。那就別耽擱大人的皇命了,有什麼話,明來明往地問吧。」

  彭道蓮在椅上跼蹐一會,拇指把鬍鬚颳了刮,堆著笑問:「就是席大人這樁案子,往前傳了應天府一班人來問,都說席大人那筆錢,是打戶部批來的。席大人一心為民,聞大人也是……」

  「噯,過譽過譽。」不想聞新舟並不接他的話,反抬手截斷,「這銀子,你怎麼不先問問席大人是打哪裡來的?連犯官都未有供詞,大人反倒先臆斷了案子,盤問起別的人來,這可不是繞彎子?」

  彭道蓮心內振一振,愈發摸不清頭腦。這林戴文聞新舟與席泠既是一黨,怎麼不幫著他說話,這話怎的還有些模稜兩可?

  急得彭道蓮額上冒汗,握著帕子揩了揩,「大人說得是,說得是……倒是我的失職。」

  聞新舟擱下茶盅就要動身出去,臨行剪著條胳膊望住他笑,笑得彭道蓮滿頭霧水。

  當夜,彭道蓮帶著一頭霧水在枕上翻來覆去,到天明還琢磨不透,索性便耍起滑頭。這日開堂前,走到何盞面前與他商議:「我看,今日提審犯官,還是何大人主問吧。」

  何盞在斜案上提著筆驚駭一瞬,逐漸笑起來,「不是一向是大人主問,何某記錄麼?大人今日怎麼客氣起來了?何某隻是個陪審官,大人才是皇上欽點的主審,何某怎好喧賓奪主?」

  「噯,你不要講這些話。」彭道蓮腦子稍轉,想了個十分拙劣的由頭,「這幾日,問來問去的,問得我嗓子十分不爽利。此番到南京來,也估摸著是有些水土不服的緣故。何大人就叫我歇一歇,你去上頭坐著問話,我在旁記錄,都是一樣的。」

  何盞只好擱下筆,坐到主案上,吩咐提帶席泠。

  席泠穿著件乾乾淨淨的墨綠素紗圓領袍,只戴了手鐐,陽光穿透他臂上的紗,照得顏色淺了一層,恍如一泓綠波,手鐐嘩嘩地響,好似他一寸一寸向岸上拍來。

  或許是為官多年的敏銳,彭道蓮一眼看見他,電光火石間便醒悟,這樁小小的案子能呈遞到皇上眼皮底下,絕不是虞家從中斡旋的緣故。是有人要讓皇上認得這個人,或是要讓這個人的姓名振盪整個朝野官場。

  他不由為這剎那的醒悟冷汗直流,忙搶在何盞前,指了指差役,「搬根凳子來席大人坐。」

  席泠倒是驚詫一瞬,便向他作了個揖,「多謝大人。」旋即拂衣落座,朝上對何盞笑了笑,「請何大人問吧。」

  何盞也對他笑笑,開口便是:「照元三十二年,席大人下令修築上元縣向西玉兒莊與錢林莊兩處的堤堰,可否屬實?」

  「屬實。」

  「因何起意要在此處修築堤堰?」

  席泠將兩手握在膝上,不疾不徐地論述,「此處河道經由西北面匯入南京城,臨河兩岸共計上千良田,每逢春夏汛期,由此處潮起,必淹兩岸田地,波及至上元縣內多條河道。農戶商戶年年所遭損失,各戶均為不下十兩白銀,若雨暴雨頻發之年,高達二十兩。在此處修築堤堰,可減百姓之患,也可解應天府之憂。」

  何盞睞目看彭道蓮,見他游筆不歇,安下心來,繼續問道:「當時攏共出資七萬兩白銀,由戶科批放,據戶科帳目記載,該項銀款是席大人向南直隸戶部侍郎聞新舟索批而來,是否屬實?」

  「不屬實。」

  「那可是出自應天府銀庫?」

  「不是。」

  「那這七萬兩白銀,因何得來?」

  何盞單刀直入,席泠的話也不多,連個坎也不打。彭道蓮心驚半日,提著筆將二人望望,滿頭髮著冷汗,向何盞提醒一聲,「何大人……」

  不想何盞將手一抬,不做理會,又問了一遍:「這七萬兩白銀,何處得來?」

  席泠稍稍垂下眼皮,復坦然地抬起來,「是從照元三十二年補收的火耗銀兩中貪墨而來。」

  何盞默了默,稍稍放軟了聲音,「不是經由戶部應天府批准,抽調而來?」

  聞言,彭道蓮暗裡稍稍喘口氣,摸了帕子搽了搽汗。誰知心還未放平,席泠卻平聲道:「不是,是犯官私自貪用。」

  彭道蓮心一抖,抬眼看席泠。他坐在椅上,背立得直直的,哪裡返照進來的一點光斑落在他的鬢下的腮角上,使他那刀銼的下頜線平緩許多,像是摧磨了一點年輕人的血氣方剛,平添了些歷經滄桑後對一切悲難苦痛的澹泊從容。

  這種從容,彭道蓮簡直太熟悉了,那是內閣閣員們老態而睿智的目光,是那年在北京駁斥四方苛政的林戴文臉上的笑,是當權者一種凌駕於眾生險難之上的平和。因為平和,不陷個人情緒上的悲與喜,反而對世間痛苦善惡,有種近於冷漠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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