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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倩影是模糊的,朦朧的,看不清的,每一次,每一次他都在夢中想要努力看清仙子的樣子,可醒來之後都什麼都不記得了。
梁秋臨學習丹青的原因,就是出自於此。
他想要將那夢中的仙子畫出來。
如果,如果能夠畫出來就好了。
山水,白描,因為抱著目標,梁秋臨學習的進度很快,夫子也誇耀他的在丹青一道上的天賦很高。
但學著學著,畫著畫著,梁秋臨突然意識到,傳統的丹青,他勾著線,點著水墨,依舊無法將自己心中的仙子畫出來。
然後,他發現了西洋畫。
很多人認為,傳統華國畫注重的是意境與感覺,而西洋畫更加的寫實。
一張素描,光影的展現直接讓一個人的形象躍然紙上,畫出來簡直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梁秋臨仿佛發現了新大陸,轉頭扎進了西洋美術的大坑中去。
但他並沒有放棄傳統畫,梁家家境優越,一邊是教授丹青的夫子,他願意學,就又請來了教授西洋美術的家庭教師。
只不過,教授丹青的夫子一直斥責那西洋美術不過是邪魔外道,奇淫技巧。
梁秋臨國中畢業,前往西洋學習美術的時候,老夫子更是一臉失望。
對於此,梁秋臨很抱歉。
只是,他的執念依舊在,畫出那夢中的倩影,就是他畢生的夢。
也是梁秋臨學畫之始的目標。
與他而言,傳統丹青也好,西洋美術也好,他努力學習,鑽研技巧,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為了達成他從小到大的目標。
而孰輕孰重,是東方畫更好,還是西洋畫更好?
他回答不上來。
從西洋留學歸來,油畫,水彩,雕塑,在西洋的時光給他看到了更多的世界。
梁秋臨就像是一隻不斷吸水的海綿,他總覺得,只要學的多了,都學會了,早晚有一天,他能夠把那夢中的倩影畫出來。
只是,從國中時開始學習西洋美術,到二十餘歲外洋留學歸來。
東洋畫,西洋畫,丹青,白描,沒骨畫法,水彩,油畫......
他掌握的越來越多,可依舊畫不出來。
畫不出來。
梁秋臨曾經抱有幻想,會不會有一天,他走在街上,在一個胡同,在一個轉角,在一個攤子上買東西,抬頭就會看到那夢中的倩影。
西洋留學的教授對他說:「梁,你的畫很好,但太注重技巧了。」
這樣的話,教他丹青的老夫子也曾說過,「匠氣太濃。」
這並不是一句好話。
有技巧,匠氣太重,隱藏在這句話背後的則是沒有情感,沒有意境。
沒有生命力。
而對於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夫子與教授給出的答案都是:
「去觀察,去體悟,把你的情感,你的愛恨融入到畫中。」
「畫你想畫的東西,你畫畫是為了什麼,抱著你的熱愛,你的痛苦,你的喜怒哀樂。」
投入情感,梁秋臨從來沒有覺得這麼難。
他是一個人,他有家人,他也有朋友,他當然有喜怒哀樂。
可這些情感與畫之間仿佛是抽離的,梁秋臨畫畫的時候,仿佛是一個冷靜的劊子手。
畫什麼,抬筆,點墨,畫就完了。
他把自己當做局外人一般審視著自己的畫,一個花瓶,跟真實的花瓶差距多大?
一個人像,有沒有精準地描摹出每一處?
梁秋臨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只不過,他從小到大,畫了二十幾年的畫,他所為的始終都是把夢中的仙子畫出來。
那是他唯一能傾注情感的畫。
但他一直畫不出。
梁家二少爺回國,送給朋友的畫像引起陣陣驚呼,不知多少人千金求得一幅畫。
他始終並不缺錢。
畫了一幅又一副的肖像畫,梁秋臨累了。
身邊的人他沒少觀察,可該畫不出來還畫不出來。
外出寫生,走遍了這京城的燕京八景,景色美不勝收,可畫出來的東西依舊如此。
匠氣,技巧,完美無缺。
精確仔細地還原每一處。
但沒有情感。
梁秋臨將手中接下來的求畫單子畫完,他暫停了一切上門。
帶著自己留學時的簡易畫板,收拾收拾東西,帶著最簡單的白紙與鉛筆橡皮,走上了街頭。
他沒有走太遠,也沒有離開京城,只是在這偌大的北寧城內,漫步目的的,不著邊際的走著。
梁秋臨不知多久沒有走在故國的街頭上了,過去的幾年中,他看歪歪扭扭的字幕比漢文更加熟悉。
如果不是在公寓之內,自己用漢話自言自語,他時常會覺得,太久不用母語就會徹底忘掉。
重回大寧,眼前不再是金髮碧眼,紅髮黑瞳的面容,也沒有那各式的洋裝,不見灰濛濛的天空。
但聽著耳邊的京片子,看著街上各色的幌子,熙熙攘攘的人流,梁秋臨決定畫下這裡。
他隨走隨畫,有的時候坐在膠皮車上,看著車夫的背影畫出一張速寫。
有的時候看著路邊的乞兒,臥倒的老人,描摹出一張肖像。
有的時候站在鋪子的門口,看著人來人往,畫出街景。
大街上有太多梁秋臨沒有見過的東西,從小到大他緊守規矩,活在家庭的世界裡,離開學校便是回家畫畫,外邊的一切都沒有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