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分明方才皇姑姑在這裡時,他一眼都未曾逾矩看去,等人走了,又成了這模樣。

  皇帝唏噓一聲,他從前也有過希望他們和好如初的念頭,可惜有人不爭氣,可能這便是註定無緣吧。

  他道:「如今大長公主無礙,卿家也可放心了,便當前塵已散,待朕大婚後,安心準備入內閣吧。」

  梅長生恍若未聞,目光還幽幽地飄忽在遠處。半晌,聲如煙渺:「陛下,若前些年我一直陪著公主回翠微宮,如今的情形,會不會不一樣?」

  皇帝沒想到向來板正的人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本已準備前往太廟去的步子頓住,「梅大人悔了嗎?」

  悔?梅長生睫羽顫了顫,眼底狂涌的黑潮一瞬被他定住,露出一抹溫文的微笑,「臣不悔。」

  皇帝這才滿意地點頭,反剪雙手道:「是啊,朕記得,卿家為少傅時,教朕對弈曾說過一句話,此生如棋,落子不悔。朕一直記到如今。你說,做下之事無論是對是錯,人悔了,便會自憐,自憐,便會自艾,以至於錯了過去,又誤了將來。所以要知錯而無悔。

  「朕,因銘此言,親政後過手的每道政諭,做出的每個決定,都在心裡告誡自己要確保他日無悔,故而反覆思慮,不敢有一刻懈怠。」

  梅長生聽出皇帝話中之意,斂色道,「陛下青冰之資,宸聰聖明,臣惶恐。」

  「這些老頭子話朕聽得夠多了,不差你的。」皇帝「噯」了聲,擺擺手,「朕當時年少,卻永遠記得卿家說出這番話時的丰神俊采。天下快意事,本就少得可憐,若連祖皇盛讚的骨骾良臣也人心反覆,輕談一悔字,未免太無趣了些。」

  梅長生目光微動,這番話明為敘舊談心,何嘗沒有敲打的意思。

  江瑾那些話,多多少少,到底還是留在了陛下心裡。皇帝用他,要用個安心。

  昔日被晉明帝牽在手裡親自送到他面前,命他好生教輔的小皇孫,已經成長為了宸思與馭術皆備的大晉天子。

  梅長生面色如常,頷首稱是。

  是,不悔,他曾在心裡苛責自己萬遍,卻發現不能抵償她受過的苦痛,他從顛白山下山那日曾決心放手,只默然守她,可一見到那粒硃砂,此心又約束不住。

  既然如此,他要定她。

  她的九叔,能讓她安心地哭,她的小淮兒,能讓她放縱地笑——梅長生過往是孽,便許她個將來。

  就各憑本事。

  「陛下。」梅長生忽然下拜,「臣有一事請奏。」

  皇帝有些意外,「何事?」

  「陛下年前,曾有意在江南施行改稻為桑之策,臣一向留意,臨安元氏與蘇州甄氏皆累三代家學,可謂清貴,陛下若有意,可堪扶持此二氏,幫助當地農政衙完成百姓由耕到桑的過渡。」

  皇帝眼皮子一跳。

  大晉的江北有五姓世家,太原王,清河崔,隴右李,滎陽奚,范陽陸,五門閥互為制衡。

  而江左梅家,一家獨大。

  江南世族皆以書香傳家,所以南學自來優於北學,而江南絲政之富,又是天下聞名。

  先前有梅長生這位梅氏嫡長孫入仕,梅家為避鋒芒,朝中更無姓梅者,可見是對其寄予了厚望。如今他真要登閣了,皇帝可允他主考科舉做個半朝座師,卻未必能容許梅長生做整個南學的楷模。

  前者是天子之臣,後者卻是閥閱之主。

  中央集權在歷朝歷代都是帝王手中最大的權柄,不願假手他人。

  梅鶴庭的這個建議,相當於提拔江南兩姓與江左第一氏的梅家抗衡,有種一心為公的斷腕魄力。

  削梅,皇帝是隱約有過這個念頭的,但具體如何動這個盤根錯節的龐大世族,他也知道深淺,得和梅鶴庭有商有量著來。

  梅鶴庭主動上言,這在皇帝的意料之外,他是避嫌表忠也好,以退為進也罷,宣長賜都不能當真順階下,執他的手去砍他的根,用人不是這麼個用法。

  皇帝背在身後的手掌捏了捏,年輕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唔」了聲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此事不急,容後再說吧。」

  梅長生嘴角微不可察的輕動,「臣遵旨。」

  *

  木魚聲停,鳳尾森森的僧房之外,和尚盤膝趺坐在連廊的竹排橋上,「備茶罷,待客至。」

  尉遲聽後,知道這個時候找上門的不會有別人,沉吟問,「尊師,可要準備些人手?」

  法染漫淡側眸,「上次給我惹的紕漏還不夠算的?」

  尉遲一聽這話立刻萎靡了下去,同時神情中又潛藏著一抹惱恨,是他自作主張大意了,以為不打擾尊師便能將那個楊延壽處理乾淨,不料被那後生小子算計!

  「尊師,我派出的人一個都未回來,扣在姓梅的手裡,萬一……」

  「阿彌陀佛。」法染閉目,「等天黑吧。」

  天未黑,卻先下了一場雨。暮色被沉墜的霖霖秋雨拽入大地,天光迅速四合成昏。

  雨夜裡護國寺的沙彌晚課也停歇一日,各自回僧舍溫習舊經。毗盧閣後的竹屋,燃起了一盞油燈,法染身著一襲水田袈裟,親自攬袖分了兩杯茶,那門外的腳步聲也到了。

  冒雨而來的人身上黑色風披與夜色融為一體,持傘骨的手指冷白如月,步上竹排廊橋,收傘,垂控墨褶油紙傘面上的雨水,以傘頂抵開木扉。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