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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荒廢的寺院中,響起一片咚咚亂震的鐘響。

  「老禿驢,你活的年頭多,你見過這麼肝腸似雪的東西嗎?得知妻女曾經受苦,你看他,哈,無動於衷。」

  無相合掌,站在鐘樓上,平和悲憫地俯望。

  有一種人,即使內里碎磔萬片,外表依舊尋不出任何破綻。

  傷人,也傷己。

  傷己,更傷人。

  *

  梅鶴庭伴著石碑枯坐了一夜。

  翌日天明,露水涴衣,他裹著那身濕潮的衣袍下山去。

  先前騎來的馬還在山腳下,雪裡青的鬃毛被朝露打濕一綹。梅鶴庭臉上漠無神色,冷白的手指落在馬背撫了一撫,攬韁上鞍,直向興化坊而去。

  出寺前宣燾問了一句誅心之言——七年,你拿什麼賠給她?

  他賠不起。

  自打見到那塊碑開始,梅鶴庭就知,他再也賠不起了。

  他以為不知她生病,已經是自己最混行透骨的行徑,卻原來還不是。遠遠不是。

  隱藏在過往中的天塹地淵,無遠弗屆,他探究一尺,那深壑便深廣一丈,他錯過了她的多少事、多少情愫、多少心意——越去彌補,只會顯得虧空越大。

  而今哪怕,他只是出現在她面前,只想看一眼她好不好,於宣明珠而言,都是一種新的傷害。

  他終於認清。

  心有萬刃,也只能認清這一點。

  到了長公主府外,錦衣落拓的男子下馬前去叩門。

  如今他能為她做的,惟有一事。

  開門的是打著呵欠的門房,見到前任郎主,很是愣了一下。

  聽他要求見長公主殿下,門房的神情里浮現出不必再找藉口閉門的輕鬆來,哈腰道:

  「大人來的不巧了,殿下帶著二位公子與小小姐去了汝州行宮,三個時辰前才走的。」

  這一行長公主還帶走了麾下近半數北衙軍衛,陣仗很大,所以也不必瞞人。

  梅鶴庭俊蹙的眉峰渙散,心府出現短暫的空白,隨即他想到什麼,雙目緊緊盯著門房。

  「三個時辰前,是子夜。」

  「是啊,」門房道,「殿下擬定的,正是子夜出發。」

  第36章 去行宮

  去汝州行宮避暑的日程,是一早便定下的。

  洛陽之南的汝州,不是長公主的封地,僅是封地「之一」。當宣明珠尚未及笄時,晉明帝便為她在輿圖上劃下汝州、禹州、滎陽三處封地。

  三州,皆為圍拱上京的富庶之城。

  其中又以汝州城盛產美玉,晉明帝便在此為長女大興土木修建行宮,取意「玉汝於成」。

  如愛美玉一般愛護支持你,這句話,寄予了一位帝王深切的愛女之心。要知當時宮中尚未有得封的親王,朝臣紛紛進言此舉不妥,晉明帝卻一笑哂之。

  再諫,便將內庫的百萬珍玩都隨意賜予長公主玩兒,再敢諫,好,下旨左春坊,為長公主做身金蟒袍玩兒。

  兇猛的雄獅在外掃平疆土,回到領地護起犢來,同樣獨斷專行。

  御史台自此鴉雀無聲,宮裡倒衍出了一場鬧劇——有位輩份高的宗老,琢磨出個法子,想悄悄地給長公主驗明正身。

  因他無比懷疑宣明珠其實是位皇子,否則無法解釋,何以如此受寵。

  此事最後當然未遂,成為皇室的一樁趣談,長公主的受盡寵愛卻由此可見一斑。

  行宮建成後,父皇和母后帶著她去游賞小住過一次。

  也只那一回,是難得一家子闔樂的時光。

  母后去世後,她便沒再去過汝州。因她對父親的感情實在很複雜,既敬,又怨,便也無法直面父皇為她興建的宮城。

  如今趁著身子骨還撐得住,宣明珠想,是時候該帶三個孩子去領略一番昔年風光。

  多留些與他們相處的時光,也約略彌補她的不舍之心。

  至於為何夜半出發——

  一駕駟馬紫帷厭翟車駛於綿延夜路之上,寶蓋四角燃犀,其香如麝,其明通幽。

  寶鴉在車裡半個身子都探出帷簾去,梅珩從旁牽穩她的衣擺,不住說,「小妹回來些,小妹小心些。」

  宣明珠坐在雕檀輦座的中央,身著一襲蹙金霞帔,頭戴八翬四鳳冠,駢腿嗑著金粟糕瞧著他們笑。

  梅豫在車外騎著玄驪駒,望著那顆小腦袋也笑。

  寶鴉的眼睛卻已不夠使了,只見星夜之下,鳳輦前方開路甲冑百餘行,後方殿後軍衛又百餘行。人人身上皆佩有一顆拳大的夜明珠,懸於文繡刀畔,與鐵甲蔽膝相撞,鏘然璫然,如金石遇,如水龍吟。

  前後之間,又有華紗茜履的宮蛾百餘人,人人手執金蓮寶炬、紈扇宮燈,連成一片浩大的光海。

  眩然極望,便只覺天上千盞星,地上千片金,遙相呼應,地若在天。

  眼前之景,不正是梅寶鴉最神往最艷羨的「龍王夜遊」的景象嗎!

  然書中景象,夢中景象,終究只是泡影,突然化為實物出現在眼前,真比書中夢中,更盛大絕倫百倍千倍。

  俄而,小姑娘耳邊響起一片悅耳空靈的風鈴之音,硨磲水晶自成曲調,仿若山中一半雨擊玉,月在樹杪,百重泉響。

  她已經不敢呼吸了,扒著車邊的窗欞竭力側耳,怕漏掉任何一道天籟之音。

  俄而,又見數匹銀練當空而起,如銀河落於九天,橫亘人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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