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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低聲地說:“我事事都滿意。”聲音卻飄忽乏力。他的手緊緊的,“你不要來這一套,有話你就直說。”她的目光遠遠落在他身後的窗子上,汽水凝結,一條條正順著玻璃往下淌。她的人生,已經全毀了,明天和今天沒有區別,他對她怎麼樣好,也沒有區別。可是他偏偏不放過她,只是bī問:“你還要怎麼樣?”

  她唇角還是掛著那若隱若現的悲涼笑容,“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到底叫她這句話氣到了,“我給你,你要房子、要汽車、要錢,我都給你。”

  她輕輕地搖一搖頭,他咄咄bī人地直視她的眼,“你看著我,任何東西,只要你出聲,我馬上給你。”只要,她不要這樣笑,不要這樣瞧著他,那笑容恍惚得像夢魘,叫他心裡又生出那種隱痛來。

  她叫他bī得透不過氣來,他的目光像利劍,直cha入她身體裡去。她心一橫,閉上眼睛,她的聲音小小的,輕不可聞,“那麼,我要結婚。”喉中的硬塊哽在那裡,幾乎令人窒息。他既然這樣bī她,她只要他離開她——可是他不肯,她只得這樣說,她這樣的企圖,終於可以叫他卻步了吧。

  果然,他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他的臉色那樣難看,他說:“你要我和你結婚?”

  她幾乎是恐懼了,可是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仍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會怎麼樣說?罵她痴心妄想,還是馬上給一筆錢打發走她,或者說再次大發雷霆?不論怎麼樣,她求仁得仁。

  他的臉色鐵青,看不出來是在想什麼。可是她知道他是在生氣,因為他全身都緊繃著。她終於有些害怕起來,因為他眼裡的神色,竟然像是傷心——她不敢確定,他的樣子令她害怕,她的心裡一片混亂。長痛不如短痛,最可怕的話她已經說出來了,不過是再添上幾分,她說:“我只要這個,你給不了,那麼,我們之間就沒什麼說的了。”

  他的呼吸漸漸凝重,終於爆發出來,一伸手就抓住她的肩,一掌將她推出老遠,“你給我滾!”她踉蹌了幾步,膝蓋撞在沙發上,直痛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抓住手袋,轉身出去,只聽他在屋裡叫侍從官。

  十一

  她腿上撞青了一大塊,第二天無意間碰在把杆上,痛得輕輕吸了口氣。練了兩個鐘頭,腿越發痛得厲害,只得作罷。因為是年關將近,大家都不由得有三分懶散,下午的練習結束,導演宣布請客,大家都高高興興去了。去了才知做東的是幾位贊助舞團的商人,好在人多極是熱鬧,說笑吵嚷聲連台上評彈的說唱歌聲都壓下去了。

  素素坐在角落裡,那一字一字倒聽得真切。她久離家鄉,蘇白已經是記憶里散亂的野花,這裡一枝,那裡一枝,零落在風裡搖曳。那琵琶聲錚動聽,像是撥動在心弦上一樣,一餐飯就在恍惚里過去,及至魚翅上來,方聽身旁有人輕聲問:“任小姐是南方人嗎?”倒將她嚇了一跳,只見原來是牧蘭提到過的那位張先生。她只輕輕說了聲:“是。”那張先生又說:“真是巧,我也是。”就將故鄉風物娓娓道來,他本來口齒極為動人,講起故鄉的風土人qíng,甚是引人入勝,倒將身旁幾個人都聽住了。素素年幼就隨了舅舅遷居烏池,兒時的記憶早就只剩了模糊的眷戀,因而更是聽得專注。

  吃完了飯大家在包廂里打牌,素素本來不會這個,就說了先走。那位張先生有心也跟出來,說:“我有車子,送任小姐吧。”素素搖一搖頭,說道:“謝謝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近的。”那張先生倒也不勉qiáng,親自替她伸手叫了三輪車,又搶著替她先付了錢。素素心裡過意不去,只得道謝。

  到了第二日,那位張先生又請客,她推說頭痛,就不肯去了。一個人在家裡,也沒有事

  qíng做,天氣很冷,她隨手拿了一隻桔子在爐邊烘著,烘出微酸的香氣來,可是並不想吃,無聊之下只得四處看著。到底要過年了,屋子裡的牆因為cháo氣,生了許多的黑點,於是她拿麵粉攪了一點糨糊,取了白紙來糊牆。只貼了幾張,聽到外面有人問:“任小姐在家嗎?”她從窗子裡看到正是那位張先生,不防他尋到家裡來,雖然有些不安,但只得開門請他進來。微笑說:“真對不住,我正弄得這屋子裡亂糟糟的。”那張先生看這陣勢,頓時就明白了,馬上捲起袖子,說:“怎麼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家做這種事qíng。”不由分說搬了凳子來,替她糊上了。

  她推卻不過,只好替他遞著紙,他一邊做事,一邊和她說話。她這才知道他叫張明殊,家裡是辦實業的,他剛剛學成回國不久。她看他的樣子,只怕也是十指不沾陽chūn水的人,更別提做這樣粗重的活了,心裡倒有幾分歉意。等牆紙糊完,差不多天也黑了。他跳下凳子拍拍手,仰起頭來環顧屋子,到底有幾分得意,“這下敞亮多了。”

  素素說:“勞煩了半日,我請你吃飯吧。”張明殊聽在耳中,倒是意外之喜,並不客套,只說:“那行,可是地方得由我挑。”

  結果他領著她去下街吃擔擔麵。他那一身西裝革履,坐在小店裡格外觸目,他卻毫不在意,只辣得連呼過癮,那xing子十分豁達開朗。吃完了面,陪著她走回來。冬季里夜市十分蕭索,只街角幾個小小的攤位,賣餛飩湯圓。一個賣風車的小販,背了架子回家,架子上只剩了cha著的三隻風車,在風裡嗚嗚地轉,那聲音倒是很好聽。他看她望了那風車兩眼,馬上說:“等一下。”取了零錢出來,將三隻都買下來遞給她。她終於淺淺一笑,“都買了做什麼?”他說:“我替你想好了,一隻cha在籬笆上,遠遠就可以聽到,一隻cha在窗台上,你在屋裡就可以聽到,還有一隻你拿著玩。”

  這樣小孩子的玩具,因為從來沒有人買給她,她拿在手裡倒很高興。一路走回去,風chuī著風車嗚嗚地響,只聽他東扯西拉地講著話,她從來不曾見那樣話多的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講留學時的趣事,講工廠里的糗事,講家裡人的事,一直走到她家院子門外,方才打住,還是一臉的意猶未盡,說:“哎呀,這麼快就到了。”又說,“明天你們沒有訓練,我來找你去北城角吃芋艿,保證正宗。”他看著是粗疏的xing子,不曾想卻留心昨天她在席間愛吃芋艿。

  第二天他果然又來了,天氣yīn了,他毛衣外頭套著格子西服,一進門就說:“今天怕比昨天冷,你不要只穿袷衣。”她昨天是只穿了一件素麵袷衣,今天他這樣說,只得取了大衣出來穿上。兩個人還是走著去,路雖然遠,可是有他這樣熱鬧的人一路說著話,也不覺得悶。等走到北城角,差不多整整走了三個鐘頭,穿過大半個城去吃糖芋艿,素素想著,不知不覺就笑了。他正巧抬頭看到了,倒怔住了,半晌才問:“你笑什麼?”

  素素說:“我笑走了這樣遠,只為了吃這個。”他歉疚起來,說:“是我不好,回頭你只怕會腳疼,可是如果坐汽車來,一會就到了,那我就和你說不上幾句話了。”她倒不防他坦白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緩緩垂下頭去。

  他見她的樣子也靜默了好一陣子,才說:“任小姐,我知道自己很唐突,可是你知道我這個人藏不住話,上次見了你的面,我心裡就明白,我夢想中的妻子,就是任小姐。”

  素素心亂如麻,隔了半晌才說:“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配不上你。”

  張明殊早就想到她會這樣說,於是道:“不,我是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我的家裡也是很開明的。假如現在說這些太早,只要你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是很真心的。”

  素素只覺得心裡刮過一陣刺痛,那種令人窒息的硬塊又哽在了喉頭。她只是低聲說:“我配不上張先生,請你以後也不必來找我了。”他茫然地看著她,問:“是我太冒失了嗎?”又問,“是嫌棄我提到家裡的qíng形嗎?”

  無論他說什麼,素素只是搖頭。他只是不信不能挽回,到底並沒有沮喪,說:“那麼,做個普通的朋友總可以的吧。”眼裡幾乎是企求了。素素心裡老大不忍,並沒有點頭,可是也沒有搖頭。

  下午坐三輪車回來,她也確實走不動了。車子到了巷口,她下車和他道別,說:“以後你還是不要來找我了。”他並不答話,將手裡的紙袋遞給她。紙袋裡的糖炒栗子還是溫熱的,她抱著紙袋往家裡走,遠遠看到籬笆上cha著的那隻風車,嗚嗚地像小孩子在那裡哭。她取鑰匙開門,門卻是虛掩著的,她怕是自己忘記了鎖,屋門也是虛掩著的。她推開門進去,懷中袋子裡的栗子,散發著一點薄薄的熱氣,可是這熱氣瞬間就散發到寒冷空氣里去了。她抱著紙袋站在那裡,聲音低得像是囈語,“你怎麼在這裡?”

  他問:“你去哪裡了?”

  她沒有留意到巷口有沒有停車,她說:“和朋友出去。”

  他又問:“什麼朋友?”

  栗子堆在胸前,硬硬地硌得人有些氣促,她低下頭,“你沒必要知道。”果然一句話激得他冷笑起來,“我確實沒必要——”

  她沉默著,他也立在那裡不動。天色暗下來,蒼茫的暮色從四處悄然合圍。光線漸漸模糊,他的臉也隱在了暗處。她終於問:“你來有什麼事?”這裡不是他應該來的地方,玉堂金馬的人物,從來是萬眾景仰的榮華富貴、光彩照人的華麗人生。

  他不說話,她反倒像是得了勇氣,說:“你走吧。”他的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她心裡反倒安靜下來,只在那裡看著他。他卻轉開臉去,那聲音竟然有幾分乏力,“你說,要和我結婚,我答應你了。”

  她駭異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他那樣子,倒像是要吃人似的,眼裡卻是一種厭惡到極點的神氣,仿佛她是洪水猛shòu,又仿佛她是世上最令他憎惡的妖魔,只緊緊地閉著嘴,看著她。

  她極度地恐懼起來,本能地脫口而出:“我不要和你結婚。”

  在黑暗裡也看得到他利如鷹鷙的眼神突然凌厲,連額頭上的青筋都bào了起來,呼吸聲急促得像是在喘息。他一揚手就給了她一耳光,打得她耳中嗡嗡直響,眼前一黑,差一點向前跌倒,腕上卻一緊,只覺得劇痛入骨,仿佛腕骨要被他捏碎了一般。他的聲音幾乎是從齒fèng間擠出來的,“你夠了沒有?”

  她痛得眼淚也刷刷落下來,他卻一把將她推在牆上,狠狠地吻下去,那力氣仿佛不是要吻她,而是想要殺死她。她一面哭泣一面掙扎,雙手用力捶著他的背,叫他捉住了手腕使不上力,只得向他唇上咬去,他終於吃痛放開她,她瑟瑟發抖,哽咽著縮在牆角。他看著她,像看著一條毒蛇一樣,她不知道他為何這樣恨她,他全身都散發著凜冽的恨意,仿佛屋外尖銳的朔風,冷到徹骨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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