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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倉促往後退一步,絕望的恐懼鋪天蓋地席捲而至。

  小小的化妝室里,那樣多的人,四周都是嘈雜的人聲,她卻只覺得靜,靜得叫人心裡發慌。有記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鮮花進來,她透不過氣來,仿佛要窒息。同伴們興奮得又說又笑,牧蘭由旁人攙著過來了,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垂著眼睛,可是全身都繃得緊緊的,人家和她握手,她就伸手,人家和她拍照,她就拍照,仿佛一具掏空的木偶,只剩了皮囊是行屍走ròu。

  慕容夫人終於離開,大批的隨員記者也都離開,一切真正地安靜下來。導演要請客去吃宵夜,大家興奮得七嘴八舌議論著去哪裡,她只說不舒服,一個人從後門出去。

  雨正下得大,涼風chuī來,她打了個哆嗦。一把傘替她遮住了雨,她有些茫然地看著撐傘的人——他彬彬有禮地說:“任小姐,好久不見。”她記得他姓雷,她望了望街對面停在暗處的車。雷少功只說:“請任小姐上車說話。”心裡卻有點擔心,這位任小姐看著嬌怯怯的,xing子卻十分執拗,只怕她不願意與慕容清嶧見面。卻不料她只猶豫了片刻,就向車子走去,他連忙跟上去,一面替她打開車門。

  一路上都是靜默,雷少功心裡只在擔心,慕容清嶧雖然年輕,女朋友倒有不少,卻向來不曾見他這樣子,雖說隔了四年,一見了她,目光依舊專注。這位任小姐四年不見,越發美麗了——但這美麗,隱隱叫人生著擔心。

  九

  端山的房子剛剛重新翻新過,四處都是嶄新的jīng致。素素遲疑了一下才下車,客廳里倒還是原樣布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們關上門就退出來。走廊上不過是盞小小的燈,暈huáng的光線,照著新澆的水門汀地面。外面一片雨聲。他們因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著正式的戎裝,衣料太厚,踱了幾個來回,已經覺得熱起來,他煩躁地又轉了個圈子。隱約聽到慕容清嶧叫他:“小雷!”

  他連忙答應了一聲,走到客廳的門邊,卻見素素伏在沙發扶手上,那樣子倒似在哭。燈光下只見慕容清嶧臉色雪白,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問:“三公子,怎麼了?”慕容清嶧神色複雜,目光卻有點呆滯,仿佛遇上極大的意外。他越發駭異了,連忙伸手握著他的手,“三公子,出什麼事了?你的手這樣冷。”

  慕容清嶧回頭望了素素一眼,這才和他一起走出來,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廳里吊燈的餘光斜斜地she出來,映著他的臉,那臉色還是恍惚的,過了半晌他才說:“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雷少功應了“是”,久久聽不見下文,有點擔心,又叫了一聲:“三公子。”

  慕容清嶧說:“你去——去替我找一個人。”停了片刻又說,“這件事qíng,你親自去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應了一聲:“是。”慕容清嶧又停了一停,這才說:“你到聖慈孤兒院,找一個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歲了。”

  雷少功應:“是。”又問,“三公子,找到了怎麼辦?”

  慕容清嶧聽了他這一問,卻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問:“找到了——怎麼辦?”

  雷少功隱隱覺得事qíng有異,只是不敢胡亂猜測。聽慕容清嶧說道:“找到了馬上來報告我,你現在就去。”他只得連聲應是,要了車子即刻就出門去了。

  慕容清嶧返回客廳里去,只見素素仍伏在那裡一動不動,神色恍惚,就伸出手去,慢慢摸著她的頭髮。她本能地向後一縮,他卻不許,扶起她來,她掙扎著推開,他卻用力將她攬入懷中。她只是掙扎,終究是掙不開,她嗚嗚地哭著,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鬆手,她狠狠地咬住,仿佛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一動不動,任憑她一直咬出血來,他只是皺眉忍著。她到底還是鬆了口,依舊只是哭,一直將他的衣襟哭得濕透了,冰冷地貼在那裡。他拍著她的背,她執拗地抵著他的胸口,仍然只是哭泣。

  她直到哭得jīng疲力竭,才終於抽泣著安靜下來。窗外是淒清的雨聲,一點一滴,檐聲細碎,直到天明。

  天方蒙蒙亮,雨依舊沒有停。侍從官接到電話,躡手躡腳走進客廳里去。慕容清嶧仍然坐在那裡,雙眼裡微有血絲,素素卻睡著了,他一手攬著她,半靠在沙發里,見到侍從官進來,揚起眉頭。

  侍從官便輕聲說:“雷主任打電話來,請您去聽。”

  慕容清嶧點一點頭,略一動彈,卻皺起眉——半邊身體早已麻痹失去知覺。侍從官亦察覺,上前一步替他取過軟枕,他接過軟枕,放在素素頸後,這才站起來,只是連腿腳都麻木了,半晌待血液流動,這才去接電話。

  雷少功一向穩重,此刻聲音里卻略帶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厲害。”

  慕容清嶧心亂如麻,問:“病得厲害——到底怎樣?”

  雷少功說:“醫生說是腦炎,現在不能移動,只怕qíng況不太好。三公子,怎麼辦?”

  慕容清嶧回頭去,從屏風的間隙遠遠看著素素,只見她仍昏昏沉沉地睡著,在睡夢之中,那淡淡的眉頭亦是輕顰,如籠著輕煙。他心裡一片茫然,只說:“你好好看著孩子,隨時打電話來。”

  他將電話掛掉,在廊前走了兩個來回。他回國後身兼數職,公事繁雜,侍從官一邊看表,一邊心裡為難。見他的樣子,倒似有事qíng難以決斷,更不敢打擾。但眼睜睜到了七點鐘,只得硬著頭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烏池有會議。”

  他這才想起來,心裡越發煩亂,說:“你給他們掛個電話,說我頭痛。”侍從官只得答應著去了。廚房遞上早餐來,他也只覺得難以下咽,揮一揮手,依舊讓他們原封不動撤下去。走到書房裡去,隨手揀了本書看,可是半天也沒有翻過一頁。就這樣等到十點多鐘,雷少功又打了電話來。他接完電話,頭上冷冷的全是汗,心裡一陣陣地發虛,走回客廳時沒有留神,叫地毯的線fèng一絆,差點跌倒,幸好侍從官搶上來扶了一把。侍從官見他臉色灰青,嘴唇緊閉,直嚇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開侍從官的手,轉過屏風。只見素素站在窗前,手裡端著茶杯,卻一口也沒有喝,只在那裡咬著杯子的邊緣,怔怔發呆。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問:“孩子找到了嗎?”

  他低聲說:“沒有——他們說,叫人領養走了,沒有地址,只怕很難找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杯里的水微微漾起漣漪。他艱難地說:“你不要哭。”

  她的聲音低下去,“我……我不應該把他送走……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終於只剩了微弱的泣聲。他心裡如刀絞一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這樣難受,二十餘年的光yīn,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驀然發覺無能為力,連她的眼淚他都無能為力,那眼淚只如一把鹽,狠狠往傷口上撒去,叫人心裡最深處隱隱牽起痛來。

  雷少功傍晚時分才趕回端山,一進大門,侍從官就迎上來,鬆了一口氣,“雷主任,你可回來了。三公子說頭痛,一天沒有吃飯,我們請示是否請程醫生來,他又發脾氣。”雷少功“嗯”了一聲,問:“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樓上,三公子在書房裡。”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書房去見慕容清嶧。天色早已暗下來,卻並沒有開燈,只見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裡。他叫了一聲“三公子”,說:“您得回雙橋去,今天晚上的會議要遲到了。”

  他卻仍坐著不動,見他走近了,才問:“孩子……什麼樣子?”

  雷少功黑暗裡看不出他的表qíng,聽他聲音啞啞的,心裡也一陣難受,說:“孩子很乖,我去的時候已經不能說話了,到最後都沒有哭,只是像睡著了。孤兒院的嬤嬤說,這孩子一直很聽話,病了之後,也不哭鬧,只是叫媽媽。”

  慕容清嶧喃喃地說:“他……叫媽媽……沒有叫我麼?”

  雷少功叫了一聲“三公子”,說:“事qíng雖然叫人難過,但是已經過去了。您別傷心,萬一叫人看出什麼來,傳到先生耳中去,只怕會是一場彌天大禍。”

  慕容清嶧沉默良久,才說:“這件事qíng你辦得很好。”過了片刻,說:“任小姐面前,不要讓她知道一個字。萬一她問起來,就說孩子沒有找到,叫旁人領養走了。”

  他回樓上臥室換衣服,素素已經睡著了。廚房送上來的飯菜不過略動了幾樣,依然擱在餐几上。她縮在chuáng角,蜷伏如嬰兒,手裡還攥著被角。長長的睫毛像蝶翼,隨著呼吸微微輕顫,他仿佛覺得,這顫動一直拔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卻晴了。窗簾並沒有放下來,陽光從長窗里she進來,裡頭夾著無數飄舞飛旋的金色微塵,像是舞台上燈柱打過來。秋季里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窗外只聽風chuī著已經發脆的樹葉,嘩嘩的一點輕響,天高雲淡里的秋聲。被子上有隱約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薄荷煙糙的氣息。滑膩的緞面貼在臉上還是涼的,她惺松地發著怔,看到鏤花長窗兩側,垂著華麗的象牙白色的抽紗窗簾,叫風chuī得輕拂擺動,這才想起身在何地。

  屋子裡靜悄悄的,她洗過臉,將頭髮松松綰好。推開臥室的門,走廊里也是靜悄悄的。她一直走下樓去,才見到侍從,很客氣地向她道:“任小姐,早。”她答了一聲“早”,一轉臉見到座鐘,已經將近九點鐘了,不由失聲叫了一聲:“糟糕。”侍從官都是極會察言觀色的,問:“任小姐趕時間嗎?”

  她說:“今天上午我有訓練課,這裡離市區又遠……”聲音低下去,沒想到自己心力jiāo

  瘁之後睡得那樣沉,竟然睡到了這麼晚。只聽侍從官說:“不要緊,我去叫他們開車子出來,送任小姐去市區。”不等她說什麼就走出去要車。素素只在擔心遲得太久,幸好汽車速度是極快的,不過用了兩刻鐘就將她送到了地方。

  她換了舞衣舞鞋,走到練習廳去。旁人都在專注練習,只有莊誠志留意到她悄悄進來,望了她一眼,倒沒說什麼。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館裡搭夥吃飯,嘻嘻哈哈地涮火鍋,熱鬧吵嚷著夾著菜。她倒沒有胃口,不過胡亂應個景。吃完飯走出來,看到街那邊停著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里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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