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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太太做了簡子俊許多年的秘書,對簡家的人還是舊派的稱呼,可是她又不是簡家人。還是七八歲的時候,簡子俊的司機每逢周末都會去接她放學,不便稱呼,只得含含糊糊稱她一聲“珊小姐”,後來叫開了,差不多的人於是都這樣呼稱她。年月一久,竟漸漸變成了“三小姐”,因為簡子俊還有一兒一女,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認一聲,她又不姓簡。

  簡家人都不喜歡她,因為簡子俊太寵她,她越是倔qiáng,他反倒越是肯遷就。也不見得是內疚,但從小對她就格外好一些。出國談生意總記得給她帶禮物,粉紅緞子小洋裙配粉紅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越長大收到的禮物越是貴重,大學畢業禮是一部蓮花跑車,她連碰都沒有碰,車鑰匙用快遞送回他的辦公室。實習時她不肯往富升去,反而選了這家投資公司,後來漸漸做出眉目來,更不肯離開。商業競爭上頭,一點也不留qíng面,幾次富升名下的投資公司被她擠兌得落在下風。他氣得狠了:“生你養你有什麼用處——”她頂回去:“我不是你養的。”

  這句話大約真正傷了他的心,好久一陣子不再派人找她見面。直到她成天累月的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趕到醫院去。

  他在走廊里和醫生說話,語氣竟然焦慮而擔憂,她睡在病chuáng上,斷斷續續的聽見,幾乎覺得剎那間心底的堅冰有一絲融暖。可是醫院裡特有的味道撲頭蓋臉的湧上來,消毒藥水、氧氣管、蒸餾水……叫她想起母親死的時候,急救室里人影幢幢,保姆帶著她在走廊上等待著。保姆緊緊攥著她的手,她惶然的張望,連哭都忘記了。那天也許下著雨,或者是yīn天,所以在模糊的記憶里,醫院永遠是yīn冷的天氣,走廊上只開一盞小小的燈,霧從窗外湧進來,大團大團,又濕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來。

  她最恨的是他不愛母親,他不愛她還這樣害了她。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縮在門外,聽到母親的聲音悽厲尖楚:“你根本不愛我。”本就沒有名份沒有保障的姻緣,最後連愛qíng都沒有,那麼還餘下什麼?母親終究絕望了,所以才會在浴室割開自己的動脈,她開著水喉,水放滿整個浴缸,一直溢出來,從浴室的門下溢出來,紅的血,紅的水,漫天漫地的紅……漫過她的腳面,漫過她的整個人……到處都是血一樣的紅……

  他害死了母親,所以永遠不原諒,永遠不。

  簡子俊亦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徑直走過來。芷珊咬著嘴角不吭聲,只站了起來。簡子俊望了她一眼,卻只和承軒握手,兩個人寒喧著說些場面話,來來去去,那樣虛偽客套。到最後他也沒有同她說話,大約有外人在場,亦或對她徹底失望了。

  第5章

  吃完飯後承軒送她回家,上車之後他才說:“對不起。”

  她沒想到他會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沒什麼。”

  他其實沒有必要向她解釋,她只是他的下屬,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歉疚:“我並不知道會遇上簡先生。”她相信他說的話,正因為相信,只覺得心裡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於是岔開話:“看,有月亮。”

  他抬起頭,霓虹閃亮,街燈如珠,森林一樣參差的高樓間夾著一輪月亮,模糊而朦朧,仿佛大理石上一團暈紋,並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聲:“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huáng的濕暈。”他自幼在國外長大,也知道這是張愛玲的一句話。眼前的她jīng明能gān,日日做事都似衝鋒陷陣,典型的都市事業女xing,沒想到還會讀張愛玲。他長年在國外,見到的華裔女子大多連國語都已經不會講了,難得她這樣有故國的jīng致與嫻雅。她說:“台北污染太重,再過幾年,只怕連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說:“有一個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個路口,突兀將汽車掉轉了方向,並沒有對她再說什麼,她心裡隱約猜到了一點,果然,他將車一路開出雙溪外,一直開上了陽明山。

  山道上的車並不多,兩匝路燈一盞接一盞跳過窗外,仿佛一顆顆寂寞的流星。許久才看到對面兩道燈柱,又長又直,是對面駛來汽車的大燈,不過流光一轉,瞬間已經jiāo錯,迅速被甩到了後頭。無數的光與影飛快的被拋到了身後,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迎上來,車子像在迷離的霧氣中穿越,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順著山路,一直往上駛去。其實根本沒有霧,路兩側都是樹,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車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裡薄而脆的冰。她在歐洲讀書的時候,早晨起來宿舍玻璃窗外會有晶瑩的霜花,那樣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願往深處想,只是任由他將車往前開去。到了山頂,他才緩緩將車熄火停下來。

  她推開門下車,夜涼如水,路旁糙叢里有唧唧的蟲聲,風像是無數細微的手,浩浩的穿過衣襟直撲人懷。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燈的珠海,像是打翻了萬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瑩剔透的紅塵深處。抬頭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煙海的燈火襯著,月亮仿佛更小,更遠。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著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層銀脆的紗,稍一摩挲就會沙沙作響。但那響聲也是悅耳的,會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綢,綴著摩洛哥玻璃紗,長裙曳過糙地,是那樣的窸窣有聲。

  她不聲不響,走到路階上坐下來,雙肘支在膝蓋上,仿佛小孩子鄭重其事的在想心事,渾不顧身上的裙子是萬來塊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來奢侈的。他也走到她身邊坐下,隔得並不近,可是也不遠,像小孩子排排坐過家家。

  他不說話,她於是也不說話,兩個人坐著靜靜看月亮,遠遠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團白。不知道它曾經照見過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它其實亦是知道的吧,可是看得太多離合悲歡,所以終於硬起來,脆起來,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帶一絲憐憫。

  風大起來,chuī在人身上有點涼意,他也覺得了,脫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手落下時遲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麼,但終究還是縮了回去。他的外套有他的氣息,gān淨的剃鬚水與浴露的味道,她將下巴縮進衣領里去,挺括的西服領子,令她像一隻寄居的小蟹,殼裡是安穩的,妥貼的,而外頭波瀾壯闊的海洋,太廣袤太無垠,反讓人生了怯意。

  “芷珊。”

  他終於喚她的名字,她極快的轉過臉來,連她自己都疑惑,其實自己是在等著的吧,一直在等著的吧,等著這一聲。他沒有問,然而她自己說出來:“我母親吃了很多苦頭,我只是她的女兒。但如果可以選,我絕不選再當她與他的女兒。”

  她姓方,是跟著母親姓。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聲音極輕,卻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

  坐得太久,他領帶有點歪斜,細碎的小方格子圖案,微微扭成無數菱形,鬆散的溫莎結,襯出他俊逸的一張臉。他側影俊美,像一尊雕像,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這麼涼的夜裡,他反倒在出汗,倒給他的人添了些真實的感覺。他的眼晴深遂,狹而長的單眼皮,似世上最深的海溝,教人跌進去再也出不來。她身下堅硬的水泥汀路基突然融化成了海綿,像是坐在船上,整個世界起伏起來,仿佛是在暈làng。

  他俯過身來,她有些害怕,但並沒有躲開,只是微微閉上眼睛。輕而柔的吻,像是蝴蝶的觸鬚,先是生澀的,遲疑的,試探的,像幽藍的引信火花,噼噼叭叭燃著,燃上去,一路點著無數黑的藥紅的pào,轟轟烈烈炸響開來。無數的藍的紅的紫的綠的橙的光弧,絢目地綻放開來,奼紫嫣紅的焰火綻放開來,一làng高過一làng的竄入更高更深,綻成驚天動地的光與熱。她的腦子裡也仿佛在炸開,許多許多的光和熱迫不及待的闖進來,塞滿她的整個人,她幾乎不能呼吸。她根本無法呼吸,她的指甲陷入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緊緊箍住她的腰,她真的會窒息而死。

  他終於放開她,兩個人都深深吸著氣,他呼吸還是急促紊亂的,隔著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著他薄薄的襯衣,還是能聽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隨時會跳出胸腔來。

  他說:“對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這三個字。他轉過臉去,並不看她,可是胸膛在劇烈的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壓抑什麼。連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態一定會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淵。在世界的隱密處有個無底黑dòng,森冷的向他吐著冷氣,吸納著一切,他不能眼睜睜墮下去,所以只能竭盡全力去阻止。

  風chuī到人身上寒浸浸的,仿佛chuī散那些煙花的餘燼,一切繁華都已隕落。黑的絲絨的夜,溫柔的向她包圍過來,一切都瀰漫得無痕無跡,仿佛一場夢境,醒來時只有無聲無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魘住,大哭大鬧掙扎醒來,四周卻靜悄悄的,連那哭鬧也是夢裡的事。她覺得身子冷透了,卻若無其事站起來,含笑說:“沒什麼,月色很美。”她將他的外套還給他,徑直往車上走去,外套上已經沾染了她的氣息,她用CHANEL的NO.19,清新的綠色冷香,苔蘚調香味,讓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雲杉原始森林,湛藍的高山湖泊,深泓的湖水,連倒影都gān淨清澈。他也不知道這香氣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還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與她道別,獨自回酒店去。酒店電梯裡靜悄悄的,四面如鏡的壁,照見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的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朧。他回房間就走到露台上去,扯開領帶,有些煩躁的抬起頭來。他住的是酒店頂層套房,二十四樓,站在這麼高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頂一樣,風chuī動衣袂,空氣中仿佛還有她的香氣,如影隨行。這城裡月光黯淡,幾乎讓人忘卻,不知三十年前的月色,會是什麼樣子。大姐從來不對他講述從前,偶爾提及,也只是廖廖數語,與當年傅易兩家的恩怨有關。他忽然覺得疲憊,不知是為了什麼。

  電話響起來,他真懶得去聽,可是響了久久,不依不饒似的,他只得走回房間去接。

  是大姐打來,問:“你喝過酒了?”

  “沒有。”

  “怎麼無jīng打采?”

  “有點累。”

  他從來不說累,她頓時覺得異樣,但只說:“累的話就早點睡,我看你連時差都沒有倒過來就開始工作,身體到底要緊。”

  “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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