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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人,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便是視錢如土不為外物所動。荊紅追認為阿勒坦屬於前者,簡單地說,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他問蘇晏:「大人為何如此在意這瓦剌人?因為他或有不同尋常的身份?」

  蘇晏想了想,道:「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我覺得他很純。」

  「純?」

  「對,天然純粹,少有雜質,就像一塊赤金。這種人,就算性情剛烈些,但喜怒哀樂發自內心,相處起來反倒會很輕鬆。」

  荊紅追抿緊嘴角,不吭聲。

  蘇晏歪著腦袋瞅他,又是一笑:「阿追在想什麼?」

  「沒什麼。」

  「其實,你也是個很純粹的人。」

  「……大人說笑了。我一個草民出身的殺手,劍下收割的人命不知凡幾,說是滿手血腥也不為過,莫要侮辱了『純粹』這個詞。」

  蘇晏看著他表情冷漠的側臉,問:「可還記得,你我初見面那一夜,我說過你像什麼?」

  荊紅追不假思索道:「大人說我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殺氣,就像一柄歸不了鞘的利劍。」

  「可是現在,你身上殺氣收斂,雖然鋒利依舊,卻有種返璞歸真之感。我之所以說你純粹,是因為你從未求過富貴榮華,也從未把名利權勢放在眼裡,你看達官貴人與看販夫走卒的眼神,並無任何區別。」

  「不,我殺人是為了錢。」

  「那你的錢呢?」

  「……」荊紅追想起囊中僅剩的幾兩碎銀,隱隱有些羞愧。

  「你當了那麼多年殺手,每單佣金曾高達數千兩銀,可如今依然身無分文,為何?」

  「我以前……有錢時散漫花銷,隨意接濟貧苦,沒錢就再去接單……」

  蘇晏笑了,「因為錢於你而言,只為保證生存,從未換取過享受。你視錢財如糞土,視權貴如草芥,只為自己的心意而拔劍。你是個靈魂真正自由的人——這一點正是我所羨慕與佩服的。」

  荊紅追耳郭泛起薄紅,被陽光照著,好似半透明的玉髓。他訥訥道:「大人說得、說得未免太誇張。我只是個活一天算一天的獨行客,甚至有陣子……姐姐死後那幾個月,我覺得自己一點人氣都沒有了,就像具行屍走肉,每天耳中只能聽見姐姐悽厲的哭喊聲,心裡只有『報仇雪恨』四個字。我甚至不敢去想,報完仇之後還能做什麼,像我這樣的人,哪怕死了,也是個無人惦念的孤魂野鬼……」

  所以他才屢次三番去強行刺殺衛浚,懷著死志,頑固堅執,甚至不肯接受蘇晏的好意。因為無論是衛老賊的狗命,還是他自己飛蓬漂萍似的賤命,都不值得牽連上那位有著大好前程的少年官員。

  ——蘇大人跟他也不是一路人。

  可是宛如天意捉弄,他最終還是走到了蘇大人身旁,並逐漸貪戀起這一席之地。

  蘇大人給了他除復仇殺人之外的拔劍的理由,也給了他守護心中盡愛的歸鞘的意義,讓他知道自己竟也可以是清晰充實的、冀望猶存的、被人珍視的。

  蘇晏聽到「孤魂野鬼」,就想起在小南院那夜,荊紅追枯冷沉寂的語氣與視死若生的神情,不禁湧起一股心疼,將他滿是硬繭的手攏在掌心,說道:「不許妄自菲薄。我早說過,你的好我心裡清楚,怎麼可能無人惦念?我不是人?」

  荊紅追只覺被握住的那隻手,包裹在一團甘美情意中,熨人肺腑的熱。他被這股熱意刺激著,像座枯寂了太久的火山亟欲噴發,岩漿迫切想要衝開板結而堅硬的地殼,不顧後果地一路燒下去,將自己與對方融成一體。

  他反握住了蘇晏的雙手,衝口道:「大人,我——」

  一陣秋風捲來幾片落葉,飛塵迷了眼,蘇晏下意識地抽出右手去揉。

  「眼裡進了什麼東西,不知是沙子還是小蟲。」蘇晏在泛出的淚花中用力眨眼,「你幫我看看……」

  荊紅追一手仍握著他的左手,另一手撐開他的眼皮,挨近了仔細瞧。「有個小黑點,粘在眼瞼內。」他屏息湊過去,吹了幾口氣。

  蘇晏眼中依然有強烈的異物感,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還沒好,再吹吹。」

  這距離太近了,近得鼻息可聞、氣味混融,近得心中猿意內馬不停往門鎖上撞,咆哮著「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直欲破柙而出。

  荊紅追鬆開了握住蘇晏的手,下一刻托住對方的後頸,將舌尖在他的眼瞼內輕輕一舔。

  濕潤的,柔軟的,微微的鹹味兒,像被撬開的蚌殼內粉紅的蚌肉,將最嬌嫩又鮮美的一面暴露於人前,吃或不吃全取決於那人的一念之間。

  蘇晏被突來的舔舐弄得有些愣怔,眼裡柔滑酥癢的感覺轉瞬而逝,臉頰上仍殘留著鼻息噴灑的熱意。他望著一臉木然的荊紅追,眨了好幾下眼,說:「好了……謝謝。」

  想了想,又回味出幾分尷尬,補充道:「下次別舔了,我自己用水沖洗吧。」

  「……是,大人。」荊紅追聲音暗啞地說道。

  他平時聲線冷而亮,穿透空氣,聽著有種金屬質感,令人想起沁過冰水的劍刃,在月光下流轉出的光澤。如今卻仿佛正被爐火灼燒、被煉力捶打,化為岩漿般炙熱的鐵水,濃稠無聲地流進凹槽,重塑新身。

  塑成一柄可以回鞘的劍,被劍鞘接納與包容,被緊緊密密地裹住,嚴絲合縫,合二為一。無論方寸吞吐,還是飛虹千里,都終有歸宿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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