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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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0 章

  姜言意哭夠了, 吸了吸鼻子,才想起來問他:「你怎麼過來了?」

  封朔看著她哭紅的鼻尖, 掩下眼底那一抹疼惜, 道:「聽說了楚家的事,在古董羹店沒看到你,便尋過來了。」

  他側首看了一眼雪天灰濛濛的街道, 問:「想騎馬嗎?」

  姜言意這才發現他竟是騎馬過來的, 他那匹通體烏黑的戰馬立在不遠處,雖然沒拴繩, 但十分通人性的沒有亂跑, 大雪落在馬鬃上, 馬兒時不時跺跺馬蹄, 抖落身上的積雪。

  姜言意還沒騎過馬, 現在心情沉重, 確實想跑一圈散散心,但是看著那比整個人都高半頭的馬,她糾結道:「我不會騎馬。」

  封朔瞥她一眼, 「自然是我帶你。」

  姜言意還記著封朔身上的傷:「你舊疾畏寒, 還是不要了。」

  封朔直接拉著她的手向戰馬走去:「已經在西州大營吹了這麼多天的冷風, 不差載你一圈的功夫。」

  以前他的封地在南方, 冬日裡舊疾的隱患不明顯。今年初到西州, 這裡天寒地凍的,背上那道舊傷才反反覆覆的疼, 用藥膳藥浴調養了這麼久, 他身體底子好, 起色很明顯。

  之前在室內尚且手腳冰涼,如今他握著姜言意的那隻手, 在風雪中也是溫熱的。

  封朔翻身上馬,向著姜言意伸出手。

  姜言意猶豫了一會兒,才把手遞給他,瞬間只覺整個人被大力往上一拽,身體就騰空了,穩穩落到馬背上時,封朔已將她嚴嚴實實裹進溫暖的狐裘斗篷里。

  「走了。」他清冽的嗓音幾乎是貼著姜言意耳翼傳出。

  或許是天氣太冷,他說話時呼出的熱氣落在她肌膚上時觸感格外明顯。

  他一夾馬腹,戰馬撒開四蹄就往空無一人的長街跑去。

  這條街原本都是胡家的產業,如今胡家被抄,沿街的店鋪都緊閉著門,街上也不見行人,地上積雪都覆了厚厚一層,馬蹄踩踏間,揚起一片雪沫。

  姜言意因為馬兒奔跑的慣性身體往後仰,她後背正好貼著他的胸膛,他雙手拉著韁繩,雙臂自然形成一個保護圈,仿佛天塌下來,在這雙臂範圍內,他都能護她周全。

  迎面吹來的風冰冷刺骨,封朔沒讓馬跑太快,冷風吹在臉上倒是不覺得疼,但縈繞在心底的那股鬱氣似乎被這拂面的沁涼帶走了大半。

  鱗次櫛比的的屋舍倒退一般飛快往後略去,檐下的冰凌在晨曦里泛著光,遠處的山巒落了積雪,呈現一種煙籠似的灰綠色。

  一朵雪花落在姜言意眼睫上,她輕輕眨了一下眼,雪花融化了變成細碎的小水珠掛在她眼睫上,她眸子裡倒映著近處的長街和遠處的群山,好似一口湖泊。

  封朔直接駕馬出了城,官道兩側重巒疊嶂,壓著薄雪的枯草倒伏在路邊,冷寂又添幾分蕭索。

  姜言意聽著踏踏的馬蹄聲,看著眼前的浩渺天地,心緒慢慢平靜下來。

  最後封朔馭馬停下的時候,她說了一句:「謝謝。」

  封朔道:「你我之間,還需要言謝麼?等開春了,天氣沒這般冷的時候,我教你騎馬。」

  她說:「好。」

  封朔繼續道:「你力氣太小,怕是拉不開弓箭,不過可以學用。刀要怎麼揮,劍往哪裡刺才能殺死人,我都一一教你。」

  「我在的時候,你可以什麼都不會。但我不在你身邊時,你得有自保的能力。」

  這也是為何他明知她開店辛苦,但並不阻止她的原因。他尊重她的一切決定,一句「為你好」,並不是肆意折斷對方羽翼的理由,他願意守候她從雛鳥蛻變成雄鷹。

  姜言意因為他這話,眼眶隱隱泛紅,她問:「封朔,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你是我未過門的夫人,我不對你好,對誰好。」他用手指拂去她眼角的淚:「我原本打算等你母親她們到了西州就上門提親的……」

  後面的話他沒再說,只輕輕擁住她:「不要胡思亂想,也不要怕,不管出了什麼事,你都還有我。」

  大雪很冷,這個懷抱很暖。

  到這異世這麼久,姜言意第一次知道,原來完完全全依賴、信任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從此悲喜憂歡都有了人訴說。

  ***

  姜夫人雖葬在了京城,但喪期還是要服。

  楚老夫人情緒不穩定,一日三餐都得姜言意勸著才吃,她只能住在楚家新買的宅子裡,顧不上店裡,好在灶上有姚廚子,出不了什麼亂子,帳目上老秀才也能幫忙看著,楊岫每晚再把帳本帶回來給姜言意過目就行。

  楚昌平之前給她的那一萬兩銀票,她花得節省,布置完整個府宅還剩了八千兩,她還給楚昌平,楚昌平讓她自個兒收著。姜言意沒肯要,當晚就把銀票交給楚老夫人了。

  讓姜言意比較關心的還是姜言歸腿上的傷,有道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不知是不是在前往西州的途中太過顛簸磕碰過,姜言意好幾次看見他痛得面色發白,渾身大汗淋漓。

  明明外敷的藥每天都在換,內服的藥也頓頓都在吃,姜言意想不通是哪裡出了問題。

  她不放心,第二日就請了西州有名的大夫來給姜言歸看傷。

  在此之前姜言意還沒見過姜言歸腿上的傷口,每次她來看他時,他都已經讓下人幫他換好藥了,這次大夫為了檢查傷口,揭開他腳上纏的紗布,姜言意才發現他傷口已經化膿了,傷口外還有一層腐肉。

  大夫看得直搖頭:「傷口再這麼潰爛下去可不行,得把這些腐肉給挖掉。」

  姜言意心口揪做一團。

  姜言歸面色蒼白躺在床上,脆弱得好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卻還對她道:「阿姐,你別看,怪噁心的。」

  姜言意沒忍住紅了眼:「你腿上的傷惡化了,你怎麼不說?」

  她扭身就要出去叫平日裡伺候姜言歸起居的那名護衛:「楚忠!」

  「阿姐,不怪忠叔,是我不讓忠叔說的,外祖母近日本就身體欠佳,我不想再讓她老人家勞神。反正是條廢腿,再壞下去也就這樣了,大夫挖了腐肉還不是一樣會化膿。」姜言歸笑容蒼白地道。

  如今是嚴冬,他腿上的傷包太嚴實裡面容易化膿,但若是不包嚴實,傷口生了凍瘡更難辦。

  他的腿在京城的時候就已經化過一次膿了,大夫颳了爛肉如今還是這樣,姜言歸已經對這條廢腿不報任何期望。

  姜言意又急又氣,心疼得不知道不知道說什麼好,「你知不知道,這傷若是腐化太嚴重,可能得生生把你兩條腿砍斷才能保命?」

  古人不懂截肢的概念,她只能這樣給姜言歸說後果。

  姜言意見胞弟神情怔愣,似乎根本不知傷口惡化的後果,心中不忍,轉頭對大夫道:「勞煩您把他腿上的腐肉給挖掉。」

  大夫卻連連擺手,直接收起藥箱往外走:「我醫術不夠,不敢冒這個險!姑娘啊,這種腐化的外傷,您還是托人去軍營問問吧,軍營里的軍醫們最擅長處理這些。」

  大夫一走,姜言意看著躺在床上的姜言歸,道:「你就這麼想折騰死自己?還是想氣死我?」

  姜言歸雖經歷了這麼多變故,心智成熟了些,但終歸只有十四歲,一些以前沒接觸過的知識他也不懂。

  在姜言歸說他的腿繼續壞下去可能會沒命時,眼底才露出幾分脆弱和痛苦:「阿姐,我們終究是姓姜,不姓楚。我不願再給外祖一家添麻煩了,若不是為了我這雙廢腿,母親何至於丟了性命?」

  他怕姜言意難過,沒告訴她,在京城時,大夫開給他的藥里本有一味鎮痛的藥丸,但太過昂貴,大舅母聽說那藥只是鎮痛用的,便沒讓下人買。姜夫人曾求到大舅母跟前去,卻被大舅母奚落了回來,話里話外都說為給他看病,楚家已經貼了不少錢進去。這樣類似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京城已經發生過不少,若不是因為這些,姜夫人何至於在出城時還鋌而走險。

  楚家的禍事是他們招來的,大舅母的長女因此沒了婚事,二舅母怕被牽連選擇和離,姜言歸知道大舅二舅都恨他們,也不願管他這個累贅。

  他沒資格恨他們。

  但一想到母親的死,他心口就一抽一抽的疼,恨不能取而代之,為何他這樣一個廢人偏偏還活得好好的!活著繼續受人嫌棄,拖累他阿姐!

  姜言意知道姜言歸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再聯想楚家那兩位舅舅的態度,也猜到了他和姜夫人在京城的時候可能就受了不少氣,她看著床上咬著牙淚流不止的少年,心疼道:「你也知道,母親不在了。言歸,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只有你了。你若是有個什麼好歹,你叫我怎麼辦?」

  「阿姐……」姜言歸雙肩顫抖著,哭得無聲。

  姜言意握住他的手道:「你就當是為了阿姐,為了死去的母親,也得好好活著,知道嗎?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你若是不願再呆在楚家,我在都護府大街租了一座宅子,還有一間房是空的,等你傷勢好些了,我們就搬過去住,阿姐開了家古董羹店,夠我們日常花銷的。」

  她記著姜言歸腿上的傷,喚了下人進來給他先換新草藥包紮好,楚昌平不在家,她只得親自去了一趟封府。

  封朔回了西州大營,但管家福喜聽說她想請軍醫,忙命人騎馬去西州大營傳信,怕她等得急,又把封府的郎中借給她,讓她帶過來先給姜言歸看傷。

  封府的郎中更擅長內設調理,畢竟封朔受傷的時候少,便是有刀傷劍傷之類的,他自己就處理了,讓郎中幫忙處理外傷的時候幾乎沒有。

  郎中看了姜言歸的傷,又給他把了脈,看完姜言歸現在吃的藥方子後,皺眉道:「這樣的傷勢,配這個藥方的話,得服用黃芩鎮痛丸才能見效,不然他傷口一直發炎,如何好得了。」

  姜言意忙問:「黃芩鎮痛丸哪裡可以買到?我這就命人去買。」

  姜言歸聽到「黃芩鎮痛丸」幾個字,一雙黑漆漆的眼眸里卻怔愣了一下,只不過姜言意現在忙著問郎中,沒注意到他神色的變化。

  郎中搖頭:「那是京城杏林醫館才有的藥,西州這地界哪裡有賣?不過老夫倒是能做這藥丸,只是得費些時日,裡頭有幾味藥不好找。」

  「多謝大夫!」姜言意趕緊道謝。

  郎中看了一眼姜言意化膿的腿,道:「這幾天我先開一道別的藥方,姑且煎給令弟吃著。等黃芩鎮痛丸制出來了,再換回這藥方。」

  他不擅長處理外傷,姜言歸腿上的腐肉最終是被從軍營趕來的胡軍醫挖掉的,胡軍醫在處理這樣的外傷上是一把好手,只用了少量的麻沸散,姜言歸幾乎沒感覺到疼,傷口處的腐肉膿水就已經被清理掉了。

  胡軍醫給姜言歸重新上了藥,又叮囑了一些平日裡飲食上要注意的,對於姜言意從一個營妓搖身一變成了楚家表小姐,他除了一開始有些震驚,後面倒是半點沒表現出好奇。

  活到他們這把歲數的,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好奇什麼,不該好奇什麼,心裡都有數。

  送走兩位大夫,姜言意又寬慰了姜言歸幾句,才去廚房給他熬藥。

  姜言歸躺在床上,神色看似平靜,藏在被褥底下的手卻死死捏成了拳頭,一雙眼幽暗深沉望不到底。

  **

  楚大爺的髮妻劉氏聽說姜言意請了三個大夫來給姜言歸看病,在房裡氣得拍桌子:「她還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一下子請三個大夫,她還當這是在京城呢?哪來那麼大家底給她敗?合著咱楚家就欠了她姜家的?」

  劉氏的大女兒楚淑寶在一旁做刺繡,聞言道:「母親,你少說兩句,我昨天去看言歸表弟,發現他氣色不太好,可能是腿傷又重了,言意表妹也是擔心。一家人撿了條命才逃到西州,當互相扶持著過才是,您還說這些。」

  劉氏被大女兒氣得不輕:「她害得你好好一樁婚事都沒了,你還幫她說話?」

  楚淑寶扔下刺繡道:「那樁婚事哪裡好了?那康二郎一沒功名二沒人品,家中通房丫鬟妾室加起來都五六個!您還跟我說這門親事好,您是我親娘麼?」

  劉氏怒道:「你個眼高於頂的,人家大伯是戶部侍郎,戶部那是多肥的差?你父親一介白身,你還以為自己有那個命嫁進公侯之家?」

  楚淑寶嘀咕道:「在戶部當差是他大伯,又不是他,我三叔前幾年還是雲州總兵呢!官階比他高多了!」

  「你也知道那是前幾年!」一說起這個劉氏又悔得腸子都青了,早幾年楚昌平是雲州總兵那會兒,她結交的官家婦人也都是有頭有臉的,若是在那時候就把親事定下了,何至於後來在矮子裡拔高個?

  說起楚昌平,劉氏也是一肚子怨氣:「你成天三叔長三叔短的,你知不知道這一家子人,都險些因為你三叔多管閒事沒命了!」

  楚淑寶不樂意道:「三叔說過,只會在弟兄姐妹間逞威風那叫窩裡橫,敢對外人凶那才是真威風!楚家但凡有兄弟姐妹被欺負了,咱們就得一致對外!」

  劉氏越跟女兒說話越堵心,這傻丫頭要是再被楚昌平教下去,怕是有一天被人賣了還得幫著數錢,她氣得用手指頭用力戳了戳楚淑寶額頭:「你三叔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我教你的你怎麼就聽不進去?我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沒腦子的?」

  她心裡實在是堵得慌,直接叫上管事婆子往外走:「秦媽媽你跟我一道過去瞧瞧,姜家那丫頭若是買一堆人參鹿茸之類的補藥,銀子走公帳我可不認!」

  管事婆子神色尷尬道:「是表姑娘自己給的銀子,沒從公帳上支錢。」

  劉氏這才舒坦了幾分,但一想到姜言意這麼爽快結了給姜言歸請大夫的銀子的緣由,她又不快起來:「據說三弟買下這宅子了,給了她一萬兩銀票讓她布置。」

  她掃了屋內的陳設一樣,癟癟嘴:「這房裡寒酸成什麼樣,就沒一樣是看得過眼的,這一萬兩銀票,她兜里不知留了多少!」

  楚淑寶翻了個白眼:「母親,剩下的八千兩銀票言意表妹昨晚就拿給祖母了。你往常一直說姑姑不會做人,我瞧著您這性子,跟姑姑八斤八兩!」

  劉氏剛要發怒,她就起身往門外走去:「我去看言歸表弟了。」

  劉氏氣得直哆嗦,指著楚淑寶的背影對管事婆子道:「她是我親生女兒麼?」

  管事婆子道:「這……大小姐怎麼不是夫人您親生的了?當年您生產,老奴在旁邊看著的呢,穩婆丫鬟都沒動手腳!」

  劉氏瞪了管事婆子一眼,她覺得自己今天怕是得被活活氣死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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