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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翁渾身如篩糠,抖出一身冷汗,稀疏的白髮蓬鬆亂搖。
「不……不是小人……小人冤枉……這屋子沒第二個門,小人也出不去哇……」
「胡扯!那外頭是怎麼回事!」
「秉,秉長官……此地多……多山匪……不是兵……山匪搶糧……」
徐軍長官丟開老翁,借著房門的掩護,自己向外看了一眼,也松出一口氣,緊張地笑出一聲。
房屋外頭圍了百來號人,但並非荊國兵馬,而是衣衫襤褸的盜匪,揮舞著鋤頭犁耙、鍋碗瓢盆,嘴裡喊著:「交出糧來!交糧!兄弟們餓了一個月了!交糧!」
徐兵們當時就不怕了,士氣大振。正規軍對烏合之眾,向來都是以一當十。
「不是敵軍,是山賊!看咱們人少,以為好欺負呢!兄弟們上!讓他們荊國賊子見識見識咱們的厲害!將來還能報功!」
長官隨即點了二十兵士,披甲持劍,出去「剿匪」。
那老翁被長官那麼一扔,縮在牆角喘了一會兒,艱難地挪動步子,往後屋躲。牆角熏出的陳年炭灰蹭了他一後背。
赤華見他神色痛苦,想是老骨頭摔得不輕,猶豫了一下,上去攙扶。
「阿翁,我扶你。」
她不慌。山賊也好,徐軍也好,是死是傷,都跟她無關。
唯一擔憂的就是萬一山賊攻進,難保不會對她有什麼無禮之舉,不如一起去後屋,躲一刻是一刻。
後屋僅一扇進出的門。留守的幾個徐兵知道她跑不掉,就也不管她。只是有人皺眉,嘟囔:「她怎麼不來扶我呢?」
那老翁還是怕她,奈何自己實在走不動,只能半推半就的倚在她手上,一邊嘴裡唉聲嘆氣,不知在叨叨什麼。
門外山賊們聲音漸弱,想是徐國兵士以少勝多,正窮追猛打。
好不容易把老翁運送進後屋。屋裡也被搜颳得乾淨,僅剩一架舊織機,幾個破藤條箱子,一張油膩髒污的破床。
赤華扶老翁坐在床上,鬆手喘口氣,發現自己的衣裳也蹭髒了,一袖子的炭灰,帶著一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餿臭味。那老翁不知多少年沒洗澡了。
她愛潔,不由得皺緊眉頭。想把外衣脫了,找個地方扔掉。
那老翁歪坐於床,嘴角發顫,乾枯的白髮四散八叉,直勾勾盯著她脫衣。
赤華更是不悅,掩上衣襟,快步往外走。
忽然,那老翁在她背後開口,聲音嘶啞而虛弱。
「夫人,你不冷?」
聲音含含糊糊的,赤華沒聽清。
「你說什麼?」
老翁咧嘴笑:「夫人,不冷?」
赤華剛想回個白眼,倏忽間,心頭亮起一道閃電。
「阿翁再說一遍?」
「你——不冷?」
她慢慢轉身,注視那老翁,顫抖著聲音,回答:「我……我已經把黃鼠狼清理乾淨了……」
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的回憶瘋長,千萬道響雷轟然炸開,終於想起了這句話的最初來歷。
剛吐出最後一個字,說時遲,那時快,赤華眼前一黑,讓人從背後套了個大麻袋,頭頂上利索收口,讓人一拎一扛,騰雲駕霧,翻窗而去。
45、第 45 章 ...
赤華縮在麻袋裡, 當然算不上舒服,但她卻忍不住一直笑, 笑到出淚, 雙手在狹窄的空間裡艱難地輾轉騰挪, 去擦眼角。
扛她的人似乎矮而粗壯, 肩膀有她兩倍寬,步伐矯健而沉重,喘息時帶著可笑的雜聲。
赤華聽到後面有人大叫追來。屋裡的徐兵如夢方醒,但始終追不上這個矮粗之人的腳步。
遠處, 「山匪」們連番唿哨, 越撤越遠,很快無聲無息。
不用說,「劫糧」是幌子,「山匪」也是徒有虛名。看似聲勢浩大來勢洶洶,其實只為調虎離山,吸引走徐軍的大部分兵力。眼看目的達到, 馬上溜回山里,速度比兔子都快。
赤華隱約聽到徐兵氣急敗壞的叫罵。那長官用皮靴子踢人。
她再聽不到別的。她在麻袋裡頭重腳輕,被搖晃得厲害,不久就天旋地轉, 失去意識。
*
赤華醒來, 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舊木床上。她想掙紮起身,但頭腦依然暈眩。掙扎了兩下,就倒回粗麥麩粒的枕頭上。
她睜眼, 發現頭頂上一圈形形色色的臉,身邊圍了十幾人,個個好奇地注視她。牆頭插著火把,火光暗淡,燒出隱約煙火味。
她脫口就叫:「阿偃!」
但沒人回應。一個矮粗的胖子出現在她眼前,小心翼翼地問:「夫人可是姓姜?」
他面色黝黑,臉如圓盤,喘氣時肺有微聲。赤華十分確定,他就是把自己套上麻袋扛走的那個。
她點點頭。
那矮胖子喜笑顏開,和後頭幾個同伴呵呵大笑。
「哈哈,沒搶錯人。」
他朝赤華咧嘴一笑,淳樸的目光蓋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精明。
「我叫黑熊,哈哈哈,夫人安康。」
後面幾個男女老少也都自己報了名,全是一水兒的莊稼和動物。他們樣貌各異,高矮胖瘦都有,舉止言行粗俗,明顯都是貧賤出身。
但對她卻異乎尋常的親切,就連面相最兇惡的幾個漢子,也都朝她露出一副自以為十分友好、實則能嚇哭小孩的微笑。
赤華驚愕,快速打量一下這些人。黑熊的名字她略為耳熟。而其他人,從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