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7、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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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玉回到原處,與范閒書等人打過招呼,把目光定在悟嗔的身上。

  「和尚,你終於出現了!」

  悟嗔微笑,一派高僧模樣:「程施主,好久不見。」

  「少在老子面前裝大尾巴狼,」靈玉冷笑,「你倒是會躲事。」

  她敢肯定,悟嗔在這個時候出現,就是因為事情都已經定了,不會連累到他。

  悟嗔聞言嬉笑,這個表情是緣修的。

  除了兩個妖修,他適應得最好。在青蓮之戰發生前,他就已經在不停地轉世,只是不如這次轉世這麼徹底而已。

  「這哪叫躲事?我要躲事,這會兒就不在這裡了。」

  「哼!」靈玉毫不客氣,給了他一個白眼。

  「靈玉,恭喜了。」范閒書臉色蒼白,但還是帶著微笑。

  「你也是啊,同喜。」靈玉與他交換了一個眼色。

  靈玉終於解決了隱患,與懷素徹底融合。而范閒書,雖然明心的事是一樁慘劇,但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八個人中,只有范閒書與前世不同,他不可能接受簡不凡的融合,但不融合的話,又如何算是完整?明心的事,正好是一個契機,給他打開了一個窗口,讓他正視作為簡不凡的一生。

  今日之事,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新生。

  「行了,我先回去了,你們繼續。」靈玉揮揮,揪過岳少寧,準備回丹霄觀。

  「喂,我們特意為你來此,你就這麼走人,太不近人情了吧?」焱升喊道。

  靈玉側過身冷笑:「特意為我?拿我設賭局,還好意思說?說起來,我這個當事人,是不是應該抽成啊?」

  焱升立刻改口:「大戰一場,想必累著了。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們了。」

  臨時改口,換來了江蘺的一聲冷笑,外加一個白眼。

  她甩甩衣袖:「既然無事,那我就先走了。」說罷,一點也不留戀,身影消失在虛空。

  「我也走了。」靈玉帶著岳少寧消失。

  兩人的身影在丹霄觀出現,柳西燕迎上來:「主上,發生什麼事了?」

  廣寒界在西天,明塵界在東天,離得極遠,大戰的消息,還沒傳到明塵界,柳西燕自然不知。

  「沒事。」靈玉放開岳少寧,「我要閉關一段時間,其他事情你看著辦。」

  說完,她直接甩手回自己休息室了。

  柳西燕愣了好一會兒,問岳少寧:「怎麼回事?總覺得帝君怪怪的……」

  岳少寧苦笑一聲:「柳姑姑,你真的想知道?」

  「廢話!」柳西燕捶了他一拳,「快說!」

  岳少寧深吸一口氣:「那我說了,你可做好準備。」

  「快說!」

  ……

  識海之中,靈玉看著那個虛影。

  這虛影形象朦朧,只能勉強看出是懷素的模樣。

  「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嗎?」靈玉問。

  懷素的虛影晃動了一下。

  靈玉嘆了口氣:「來吧,從此以後,我就是你,你也是我。」

  懷素最後一點影子,與她融為一體。

  從現在開始,她是嶄新的程靈玉。

  靈玉睜開眼,看到不言蹲坐在她面前,留給她一個落寞的背影。

  她微微一笑,喚道:「不言。」

  不言扭過身,看著她。

  「怎麼,還是不滿意嗎?」

  不言搖頭,明明是幼兒的身軀,卻像大人一般嘆著氣:「沒有不滿意,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很失落。」

  「從現在開始,你也要跟過去告別了。」靈玉微笑地看著他,「我是新的,你當然也是新的。」

  「……嗯。」

  不言站起來,往她走來。走到她的懷中,光芒一閃,回到識海的仙書里。

  兩個自我真正融合,從此以後,將拋棄過往。新的靈玉,新的大道,新的未來。

  不知道這條路能不能走到盡頭,但是,不言想,她的本心還在,對仙路的追求,從來沒有放棄過。這對他來說,就夠了。

  ……

  上真宮。

  紫郢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這座追隨他上百萬年的宮殿。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大道,竟有一天會被自己推翻。

  轉世之身,轉世之身,呵……

  一個影子,浮現出來,站在他的對面。

  這個影子,與他一模一樣,只是看起來極為虛幻。

  「這下你滿意了吧?」紫郢冷冷說道。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說出這麼一句好像認輸的話。

  其實,這幾千年,他回歸後,就一直覺得不對勁。明明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的感覺,困擾了他幾千年。

  這一次轉世,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身為靈族,紫郢沒有幼年,沒有少年。他最初的記憶,從鑄劍爐那一把火開始。

  那時的他,元靈剛剛誕生,對一切的印象都很朦朧。他從鑄劍爐里出來的那一刻,元靈初醒。鴻元道祖欲讓他認主,這個剛剛誕生的元靈,卻不願意受到束縛。

  道祖很是驚奇。紫郢劍取天地初分之紫氣煉製而成,劍成而誕生元靈,並不是太讓人吃驚,青索也是劍成而元靈生。但是,這個元靈的自我太強了,與他以往接觸過的法寶都不相同。

  他心中一動,紫郢就這麼獲得了自由。

  道祖張開手,紫郢劍飛躍而出,落在清都山的樹頂上。

  從此,風吹雨打,日曬雨淋,晨起聽經,暮落聽鍾。

  足足過了一萬年,元靈才逐漸蛻變,化出了靈體。

  紫郢不太記得化靈的過程,他真正清晰的記憶,就從化靈那一刻始。

  他化靈之後,在樹頂坐了好幾個月。那時的他,世界對他來說,朦朧而陌生。他靜靜地坐在樹頂,用新生的身體,觀察著這個世界。

  後來,他被青索帶進去,見到了道祖。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學著成為一個人。

  但,不管如何,他都不是個真正的人。他與同門一起接受道祖的教導,仿佛和人沒有分別。但內心深處卻千真萬確地知道,自己是靈,要走的路和他們都不相同。

  比如,他從來就不用斬七情。再比如,他甚至不用體悟世情。

  清都山上,那些人為了修煉做的一切,他都不用去做。

  再後來,道祖隕世了,廣樂天爆發大戰,他離開了廣樂天,擇定上真界,建起上真宮。

  過去的百萬年,紫郢從來沒有想過,未來的路該怎麼去走。從他化靈的那一刻開始,他的路就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這一次的轉世,塑造出了另一個自我。那個自我,和人一樣有著七情六慾,曾經掙扎困頓,經歷著悲歡離合。

  回歸之後,他看著那樣的一生,陌生得好像是別人的人生。

  但是,每每突然之間,他又覺得那是自己的經歷。

  那種……好像一個人被分成兩個的感覺,讓紫郢清楚地意識到,徐逆並沒有被他完全融合。他一直都在,在他的元神深處。

  紫郢並不明白,那樣的人生,有什麼好留戀的。元嬰之前,經歷過一切的痛苦,元嬰之後,也說不上多麼精彩。

  但是那樣一個自我,在他的強力壓迫下,都不願意屈服。

  紫郢其實很清楚,他在等待,等待著有朝一日,反客為主。

  當然,他不會給機會。

  可是,幾千年了,那個自我並沒有被他壓下去,反而越來越強。

  再到後來,紫郢自己都恍惚了,他到底是誰?

  他從來不曾有過懼怕,面對一切強橫的敵人,只要一劍斬去。但是,這一次,與他經歷過的敵人都不一樣。威脅來源於自身,就在他自己的身體裡,他沒辦法拿出劍,對著自己一劍斬下去。

  直到那一刻,紫郢才知道,以為心如鐵石的自己,其實一直都存在弱點。

  他的弱點就是他自己。

  他化靈以來的人生,從來沒有被懷疑過,看起來堅如磐石,實則不堪一擊。

  沒有驗證過,沒有考驗過,如何才能說是對的?

  而當這個考驗來臨的時候,他卻沒能堅持住。

  帶觀復回來的時候,他想,這個人,遲早都要屈服的。百萬年了,他見過無數的修士,為了拜入上真宮,願意放棄一切。

  父母親緣,深情厚愛,一切都可以在仙路面前放棄。觀復憑什麼不一樣?

  可一年又一年,幾百年時光過去,觀復從出身低賤的結丹小修士,變成了上真宮嫡系的化神修士。他不再像當初那樣,一無所有,所以無懼無畏。但是,擁有了那麼多的他,知道了仙路艱難的他,仍然可以放棄一切。

  那個時候,紫郢就想,自己大概壓不住了。

  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一搏吧。

  他去了廣寒界,提出那一戰。他要戰勝的,從來就不是靈玉,或者懷素。他的對手,從始至終都是自己。

  如果他那一劍斬下去,便不會再有猶疑,繼續堅定地走自己的路。

  可是,他沒能斬下去。那一刻,他斬不下去。

  紫郢知道,他的道崩了。

  百萬年,到這裡終結。

  他從來就不是心如鐵石,只是沒有經過考驗。

  虛影靜靜地注視著他,輕聲說道:「沒有什麼滿意不滿意,你的道,已經不能走下去,我會重新尋找一條新的道。」

  「談何容易。」紫郢神情淡淡。

  即使是此刻,他的臉上仍然沒有半點表情,仿佛已經回到了心如止水的心境中。

  確實是心如止水。結果已經出來了,他以後不必掙扎了。此路不通,那就放手讓他走另一條路吧。

  「容不容易,都要做了再說。」虛影的聲音和他一樣穩定,「懷素做得到,我們當然做得到。」

  紫郢微微震動。

  懷素……對,懷素已經先他一步,走出了那條路。

  紫郢此時才發覺,原來懷素是那麼有勇氣的人。幾十萬年,已經與天道相合,她居然敢放棄自己的道,重新去尋找。

  不,那個重新尋找的人,應該不是懷素,而是——靈玉。

  這個明明陌生的名字,聽在耳中,卻又無比熟悉。

  罷了罷了,就像她說的那樣,既然輸了,那就願賭服輸。

  「不必再拖延了,開始吧。」紫郢輕聲道。

  他一拂袖,人已出現在殿內,閉上雙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瞬,他的身軀微微一抖,有什麼東西,進入他的身體,與他的元神進行融合。完整的融合。

  ……

  冰原之中,冷山真君與玄武真君相對而立。

  兩人都沉默著,看著北極上真宮的景色。

  天上的極光,還是那麼絢爛,周圍的冰雪,還是那麼冰冷無瑕。

  「呼……」不知道過了多久,冷山真君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口氣驚動了玄武真君,他好像才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自己淡薄的影子,輕聲啟口:「師兄。」

  「嗯?」冷山真君的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你……不擔心嗎?」玄武真君問。

  冷山真君的娃娃臉上,浮起一絲淡笑:「擔心又如何?能讓事情變得更好嗎?」

  玄武真君默然。

  嚴格來說,這件事無所謂好與壞,只是,對於北極上真宮而言,這絕對是足以傾覆本宗傳承的大事。

  「我有點怕……」玄武真君慢慢說道,「如果,師尊找不到自己新的道該怎麼辦?」

  「有什麼可怕的?」冷山真君淡然道,「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師尊引發心魔,身死道消。」

  玄武真君看著他:「難道這個結果,師兄你能接受?」

  冷山真君發出一聲輕笑:「師弟,你可曾想過,師尊對我們來說,算是什麼?」

  玄武真君一時沒明白:「師尊就是師尊,哪有什麼算什麼?」

  冷山真君感嘆地看著高高聳立的上真宮:「自入道以來,我們就以師尊為目標。師尊是我們的明燈,是我們的榜樣,更是我們不可逾越的高山。但是,你可曾想過,師尊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

  「能……怎麼想?」

  「我們如今和師尊一樣,也是大乘修士。身為大乘修士,除了飛升,還能關心什麼呢?在師尊心中,他的道自然是最重要的。百萬年了,他無所寸進,你覺得他甘願嗎?這一次改變,雖然不知是好是壞,最起碼是個契機。到底是尋找到新的道,有了新生,還是種下心魔,身死道消——無論哪一個結果,都是自己追求的終途。對師尊來說,比起漫長而無目的地活下去,有了結果,又有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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