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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定一槍子彈是浪費到水泥牆面上。

  鍾霓捂住耳朵,想起陸欽南耳廓上的缺口,子彈從耳邊擦過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天搖地晃,亂七八糟的聲音聚集到一起,企圖撕裂她。

  ——一如當初的「傅時津」。

  她捂住耳朵,轉過身看向樓梯口。昏暗的樓梯道間,影子模模糊糊被拉長,男人鬆開樓梯扶手,毫無力氣地垂在身側。

  她伸出手,想去抓住什麼,可手裡拿著的偏偏是槍,另一隻手沾到了耳朵上的血跡。

  這樣的手,伸出去,要抓住什麼?

  男人轉身回到樓上。

  行動組組長將行動電話遞給陸欽南,講是劉Sir電話。陸欽南接過行動電話,渾身頓感疲憊,踢開擺放在門口的椅子,反手關上門。

  劉錦榮從警員那裡已經得知全部情況,完全沒想到鍾霓真的會開槍,問陸欽南接下來如何打算?韓定一死,他同在這裡,回去一定難以交待。

  陸欽南坐在長凳上,俯身前傾,手肘壓住膝蓋,按住額頭兩側,沉思不言。

  交待?如果不是因這層身份,他需交待什麼?同流合污的話,這條路不知多好走,豪宅名車、奢華遊輪、投資生意……要乜有乜,無需為任何事情發愁,有錢難道不痛快?

  做人,貪心其實沒錯,錯的是他妄圖貪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榮叔再三告誡他,不要同陸良一樣,必要時刻,任何私心都不該有。當初,陸良做不回警察,頑固得很,企圖要改變社團內部,要社團杜絕毒品生意,然後呢?待有一天,有機會重新回到警隊,他卻因為私心想要幫朋友,而後是橫死街頭。

  總不能一輩子都要做見不得光、抬不起頭的爛仔罷,可是,如果必須要有所選擇,也好過橫死街頭。

  功虧一簣麼?

  聽到槍聲的一瞬,他真的錯覺那一槍是打在他身上,一如他夢境一樣,真實地窒息。他攔住了自己,同自己講,他不會同陸良一樣,落個多年部署功虧一簣、且橫死街頭的悲哀下場。他不會,也不能。

  他渴望活。

  可若是沒了她呢?

  放下手,抬起頭,眼前是黑暗。無數個漫長黑夜,他問自己,還要多久?春夏秋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神憎鬼厭,無人會穿過黑暗擁住他狼狽的身子。

  他跪過,爬過,求過,那時候他多弱啊,弱到脊背都沒資格挺直。稍稍抬眼,不是黑暗,卻是比黑暗更黑暗的光明,衣裝革履的傅時津站在最明亮最乾淨的地方,朝他伸出手……

  他來不及憎恨,忽然間黑暗之門被推開,走廊上的光線傾斜而入。

  他摁住行動電話掛機鍵,望著她,只是望著她,心裡想,如果這就是他的結果,似乎也不差。

  鍾霓雙眸通紅,捂著耳朵,走到他身前。喪龍自覺,主動關上門,為兩人製造單獨相處機會。

  陸欽南解開衣襟前扣,挪了挪身子,靠桌邊坐過去,拿過桌上的火柴,火柴擦亮一瞬,鍾霓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他微怔,眸光靜得異常。

  她的手好冰好冰,她握著他的手,講:「我殺了韓定。」

  火柴快要燃盡,燙到他的手,手指一松,燃盡的火柴棍掉落地上,一點星火都留不住,萬籟俱寂。

  鍾霓低下頭,更緊地握住他的手,企圖重新塑造自己已經失去了的防空洞,閉上眼,是韓定盯著她的眼睛,是深邃黑暗,吞沒她,撕裂她。

  「Madam,你是在害怕嗎?」他指節慢慢蜷起,勾住她手指。鍾霓沙啞地「嗯」了一聲,拍了拍耳朵,「你當初開槍擊殺白頭佬,耳仔里是乜聲音啊?」

  其實不是害怕,是耳朵里的聲音令她難受,令她想起當時擊殺白頭佬的他。

  他沉默,過去好一會,於黑暗中,他伸手摸向她的耳朵。

  「什麼都沒有。」

  ——對唔住,有說謊。

  他聞到血腥氣,俯身靠近她,在這樣昏暗的房間裡,沒有一盞燈,只有窗戶上碎裂的玻璃縫隙勉強溢進來的燈火,才夠他看清她的眉眼。

  雙眸通紅,本該有淚,堅決不肯掉下。

  他勾著她冰涼的手指,喉結滾動,扣住她後腦勺同時,離開凳子,單膝跪地,以吻揩掉她耳朵上的血跡。

  「……阿霓,什麼都不會有了。」他吻著她的耳廓。

  比黑暗更黑暗的,是站在最明亮、最乾淨的地方朝他伸出手的那個人。什麼都不會有了,那個人不會再令他驚慌失措、厭惡憎恨、十分羨慕而自慚形穢了。

  十七八歲的少年,渾身是血,穿過狹窄漆黑的巷道,避開要他死的那些人,躲進善良鳳姐的衣櫃裡。他閉著眼睛,等待危險過去。

  他咬住胳膊,悶聲痛哭。

  那種孤獨、無助、害怕的感受,深刻地烙在十七八歲的陸欽南心裡、胳膊上,烙了很久很久,也留了很久很久,後來不再有了,是因某一日,黑暗中他驚慌地睜開濕漉漉的眼,轉過臉,看到了她。

  黑暗中,昔日種下的惡果吸足養分,闃然花開。他轉過身,往回走,不再看那刺眼的、乾淨的、明亮的地方,心甘只於黑暗中擁住他所愛之人。

  鍾霓抓緊他衣襟,臉埋進他懷裡,由得他吻著她的耳朵。

  「……阿霓,什麼都不會有了。」

  耳朵里那些要撕裂她的聲音會消失,可心裡無處安放的躁動要怎麼消失?她可以丟棄最基本的文明道德法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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