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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前陳覺就這樣,高興的時候叫他全名,生氣的時候也叫他全名。這樣宋珂宋珂的喊,仿佛鄭重其事又仿佛格外漫不經心。而他不常喊陳覺的名字,這一年更是,只在萬般彷徨和無助的時候,對著手機喊一喊而已。

  右手被拽起的那刻他脊背微縮,一回身,瞳孔中映出那張生冷的臉。

  「把它脫下來。」

  隔了片刻才明白陳覺要做什麼,剎那間什麼痛苦都忘了,只想拼命想要阻止他剝脫戒指。可是陳覺力氣那麼大,動作又那麼絕情,宋珂急得滿眼都是血絲,怎麼掰那雙手都掰不動,最後只能瞪著那雙無助的眼睛惶急地說:「把戒指留給我吧,反正你也不在乎。以前你送給鍾文亭那麼多東西,我什麼也不要只要這一件,留給我,以後我再也不會聯繫你了,我們一刀兩斷好嗎?」

  陳覺卻不開口。

  他的手那樣用力,痛得宋珂幾乎沒辦法反抗,可是兩隻手仍然緊緊攥著不敢松。還有辦法,還有別的辦法……掰不開他的手指,只好拼命地提高音量:「你憑什麼這樣?你沒有權利這樣,戒指是我的,送給我了就是我的!陳覺你還是不是男人?送人的東西哪有要回去的禮物,鬆手!」

  真正鬆開手的剎那腳下踉蹌了兩步,戒指向旁邊滾落。他急急地撲過去撿,撿到後握在手心按在懷裡,眼前黑一陣白一陣地發暈。陳覺在後面凝聲問:「如果你真的在乎過我們的感情,怎麼會忍心傷害我家人?你躺在我身邊的時候會不會做噩夢,想起她的時候會不會良心難安,朝她發泄的時候,逼她去死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

  靜了一瞬,聲音戰慄而低啞:「有沒有想過我,想過將來?」

  將來……

  這個詞太遙遠了,遙不可及。宋珂心神激盪,胸腔里積鬱著無數的話,可就只是攥著戒指搖了搖頭:「管不了那麼多了。」

  人不可能什麼都要。他要了過去,將來就無法強求,要了親情,愛情就無法強求。

  陳覺在他身後看著他:「我好像第一天認識你,宋珂,你比我想像得還要狠。」

  這個形容詞很新鮮。以前陳覺不是說他傻就是說他矯情,聰明或是狠,這樣的詞與他無緣。

  儘管報復我吧,他想,他是不怕的。

  一個人蹲在那兒,旁邊就是許冬雲的照片,微笑地看著他。他不怕,兩手緊緊握著自己的戒指,既不回頭也不出聲,就那麼靜靜地等著,自己也說不清在等什麼。

  過了很久才有離開的腳步傳來,陳覺走了。

  又過了很久,他才咬緊牙關,戰慄著,倒在墓碑上放聲痛哭。

  周圍沒有別的動靜,甚至風也停了,只有嗚咽干啞的嗓音。他覺得可惜,愛了陳覺這麼久終於還是失去了他,又覺得解脫,等了陳覺這麼久終於可以不再等。

  陳覺,你在哪裡?

  為什麼還不回來找我。

  我沒有辦法再等你了,因為我已經等了你太久,我的身體快要變成一副骸骨,我的記憶快要變成一縷煙,我快要想不起你的樣子,你的聲音。不敢說自己辛苦,只是覺得無望,因為痛苦像這山上的台階一樣,看不到頭,走不過去,身邊又沒有你。

  他在山上待了將近兩個小時,一直待到頭暈眼花才站起來,扶著一切可以扶到的東西往山下挪。兩旁的地燈光線刺目,他眯著腫脹的眼睛,因為視線模糊不清所以幾次險些溜下台階,倉促中死死地抓住旁邊的鐵鏈子,結果虎口剮得全是血,又走了好遠好遠鏈子上仍然有血跡。

  回程的路始終打不到車,他就沿著山路往下走。彎曲的弧形公路像蜿蜒的河,遠處的山影重重疊疊,眼望出去還有燈火霓闌的城市,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那份喧鬧離他一直很遠。

  他始終沒有出聲,身後遠遠的有車燈就停下來,伸手攔一攔,人家走了也就算了。他也不著急回去。

  沒有車,總歸還有兩條腿。

  路程那麼長,他沿著路邊走得很慢,腳下全是日積月累掉落的山石,手上摸得全是岩灰。一邊走一邊回想自己這並不長的一輩子。翻來覆去,痛苦歡愉,原來也才三十年。

  論事業,他算是平庸無成。論出身背景,他更加沒有什麼過人的,非要說也只有一條——

  父親特別疼自己。

  但那也是過去的事了,爸爸早已經離開,留自己一個人在世上闖蕩。假如爸爸在天有靈,應該會對自己特別失望吧。要報復,不夠狠心,要放下,又不夠灑脫。

  可是他忘記了,爸爸從來沒有說過讓他報仇,更沒說過讓他出人頭地,只是讓他保重身體而已。

  他忘記了。

  他以為爸爸會怪他,怪他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怪他這樣折磨自己,說好忘掉一個人卻始終忘不掉。

  爸爸,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從路邊撿了一片樹葉拿在手裡,跑了幾步後又一瘸一拐地停下來,學著爸爸從前的樣子,把樹葉放進唇間,輕輕地吹口琴。

  多年沒有吹過了,生疏得很,吹不出什麼聲音。想起爸爸當年說過的:「也許他們不是不喜歡你,只是不喜歡吹口琴。」眼中有溫熱的液體湧出來,更加覺得自己不爭氣。

  為什么爸爸那麼厲害?一個人可以撐起一個家,不管多大的風浪永遠擋在他前面。想到這裡,又有點遺憾,假如爸爸多陪他幾年,就可以教給他更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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