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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仲甫將花楹帶走,我沒有力量去搶她回來,那一刻,我是恨我自己的。從那時起,我再不想和任何人言語,因我知道,害死她的人終究是我,不論……我只是沒有想到,這中間,還有你的作用。呵!好聰明的昭信君,好聰明的殷夫人!就在來之前,你還勸我為了畫兒,想一想……想一想這個家?」

  殷止敬似笑非笑地看著昭信君。

  「我的家,早在二十七年前,就已被你毀了!我的家人,如今也只剩了阿染一個罷了!」

  昭信君霍地站了起來。

  殷止敬抬頭看著她,面色中並無分毫的畏懼,而只是一片冷靜的虛空。

  那就是昭信君許氏二十多年來,最害怕的虛空了。

  這樣的虛空會讓她感到,他確然是從沒有一刻愛過她的。就算她除掉了穆花楹,就算他們有了兩個孩子,就算他娶她做了正室……不,一切,一切都錯了……

  昭信君搖了搖頭,往後跌退兩步。

  一切,也許是從二十八年前,曲江池邊的狀元宴上,就錯了……

  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艷與誰期?她以為那是她的良辰佳期,卻不曾想他已屬於別的女人。她與那個女人斗,與那個女人的女兒斗,罷了,還要與那個女人的幻影斗——她卻沒有想到,男人早就已經厭倦地離開了。

  「若能重來一次,」他說,「我寧願自己從不曾科考及第,不曾在曲江宴上遇見過你。」

  言罷,他再也未去看她一眼,逕自走到段雲琅面前來,後者微微驚訝地坐直了身——

  殷止敬掀起衣擺,朝段雲琅跪了下去!

  「殷少監這是……」段雲琅急著伸手去扶,殷染也已離席上前,殷止敬卻沉聲道:「微臣向陛下請安!」

  隆隆雷聲響在這簡陋的小屋之外,不夠敞亮的堂上一切都似蒙了層鬼影,暗黢黢里,聲響寂寞。殷染沉默地收回了手,眼光映著火光,撲朔不定,隱晦一如她此刻的表情。

  段雲琅僵硬地道:「殷少監這是何意……」

  「微臣昨日已收到朝廷知會,太上皇將開延英奏對,五品以上官員悉數到席。」殷止敬低頭,話音愈低、愈沉,直如哽咽,「微臣只怕來不及見到殿下君臨天下的那一日,是以先行……」他閉了眼,沉寂之中,只見一顆又一顆淚水從他眼下滾落,沿著那衰老的皺紋,墜而不返。

  段雲琅一手撐在椅子上,慢慢地自己也跪下地來,忍耐著腿上鑽心的痛楚,伸雙手去扶他:「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一輩子,不會辜負阿染……」

  殷止敬閉著眼,對著段雲琅,重重地磕下頭去——

  「臣,謝陛下!」

  說完,他突然伸手抽出段雲琅腰間的劍,狠力往自己頸項上抹去!

  (二)

  這夜漫長,漫長得好似沒有個盡頭。

  殷止敬的一劍,太快,快得令離他最近的段雲琅都來不及反應,鮮血飛濺三尺,潑上了段雲琅的袍擺,將那親藩的紫袍浸透,又在那玉帶上飛了幾滴血點,昏暗的漫長的夜裡,那好像成了唯一一點鮮艷的顏色。

  殷染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好像是門外的風雨漫了進來,將她全身潑濺得濕透,狼狽,沉重,冰封了她全身的血液,又在她的腳底牽了鐵墜子,迫得她無法動彈。她一時恍惚地以為自己在做夢,可父親卻是真的倒下了,頭靠在她的足邊,脖頸上一道細細的紅線還在汩汩冒出鮮血。昭信君搶上來,卻不敢碰他,只是突然間——突然間,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為什麼——!」

  段雲琅抱住了殷染,殷染卻突然來了氣力,一把推開了他。他的腿一趔趄,輪椅被撞翻,他整個人跌倒在地,絕望地看著她喊:「阿染!」

  殷染不想聽,她覺得自己在這個男人身上所消耗的……已經太多了,她覺得自己已將要被他給消耗盡了。現在她想去抱一抱自己的父親,她跪了下來,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父親的頭,父親雙眼緊閉,口角流血,原本乾乾淨淨的白髮一半被染作了紅色。殷染輕輕拍著父親的臉,又將自己的臉湊了上去,同他貼在一處,不知所云地呢喃著——

  父親終於走了。

  他的表情很平靜,像是勘破一切之後的解脫,大寂滅,復有大歡喜。

  恍惚中殷染聽見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從她懷裡搶走了父親,她無力抗拒,也不想抗拒,她看著父親離她而去了,她心中清楚自己是留不住他的。父親是屬於母親的,他欠了母親那麼多,他在這世上苦苦煎熬了那麼久,他早就想離開了。可她又聽見昭信君的哭聲,那麼悲傷,在這一刻,她竟然覺得這個女人也是可以饒恕的了——

  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對這個女人的最大懲罰,也無過於此了。

  父親是那麼溫柔,父親是那麼殘忍。

  他把一切罪過都攬到了自己身上,然後,他便為著這罪過而死了。

  斜斜的風將雨幕吹進了堂上來,燭火在風中飄搖,將每個人巨大而空無的黑影子投在荒涼的四壁。鸚鵡在樑上躁動,卻因為腳爪被縛而只能在方寸之地跳躍,影子將堂中的光扑打成一塊塊晃動的碎片。有人抱住了殷染,帶她遠離了那血腥瀰漫的地方,他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可她不想回應。俄而他輕輕地剝去了她帶血的衣衫,又小心地給她臉上傷處敷藥,清涼又刺激的藥,迫得她閉上了眼,發出了一聲沙啞的、痛楚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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