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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一定要給她一個答案,他縱是艱難,縱是不堪,也終究手扶著樹幹慢慢站了起來。他回過頭,月光落入他眼中的那片搖漾的海,那曾經是她最迷戀的港灣。

  現在也是。

  他靜靜地看著她,「還生氣嗎?」

  她一咬牙——

  她當然生氣!她氣的是他為何不對自己說實話?他們不是夫妻嗎,他的苦,難道她不可以共嘗嗎?

  玉白的手掌帶著無能為力的憤怒高高揚起,卻終究沒有再落下。

  他一瞬也不瞬地凝注著她,眼中光芒變幻,全是哀傷的虛影。他的聲音最溫柔,又最殘忍,「你還生氣的話,便打我罷;只是求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要恨我自己,恨我亡了國家,又傷害了你。」

  她終于堅持不住,收回了手捂住臉頰,淚水便在這一剎那衝決了纖纖十指的柔軟堤防,奔流而下。

  「阿暖……」他眸光顫動,上前一步,她卻立刻後退了一步,聲音發抖:「不要過來!」

  好像驟然被扎痛了,他的瞳孔疼痛地收縮,玉一樣俊秀的容顏剎那晦暗下去。他忽然加重了語氣,仿佛自暴自棄一般地狠狠發話:「我知道我是個廢物,不管是在睢陽還是長安,不管是在宮裡還是宮外,我要做的事情,從沒有一件能如意!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是理所當然,我害得你什麼都沒有了,我連你最期待的那個什麼千古一帝——也做不成了——」

  他的話音在喉頭哽住,即刻,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然而這回他卻再也不能沉默,他只是一意地發泄著:「我真是愚不可及,竟然還想拖你下水,還想著不論大靖朝如何了,只要你在,我便可以從頭再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突然開口,仰起頭問他,月光照映她纖白臉龐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她的眼中便盛了兩汪悲傷的水澤,「你為什麼還不肯說?」

  他靜了。

  聰明如他,聰明如她,總是不需要更多的矯飾,便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他的驕傲,不容他解釋。她的尖銳,卻總將他一眼看穿。

  夜風拂過,牽枝掛蔓,竟帶得她微微一戰。

  從夏到秋,寒涼只不過在這一瞬之間。

  他容色一動,似乎想關懷,卻又被他按抑住了。此時此刻,他是一個炮烙千秋的亡國罪人,他又怎麼敢再去擁抱她、安慰她、回應她?

  「阿暖,」他低低地、輕輕地道,「你記不記得,這五年來,我沒日沒夜地伏案,總是處理不好天下流民的問題?」

  她咬緊下唇,沒有做聲。

  「我初時還不懂,我明明發了那麼多銀錢,我明明下了那麼多赦令,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百姓還是不安其居,還是流離失所?」他苦澀地一笑,「直到——終有一日,我自己也成了無籍的流民。」

  她渾身一顫。

  「我不是有意欺瞞你。」他微微嘆息,「只是這半年以來,我遭遇的事情,都絕不願你再去遭遇了。阿暖,給我留下最後一點尊嚴,好麼?」

  她抬起眼,看見他深青的襟袖微微揚起,又寂寞地落下。他低頭,安靜地凝注著她,容色仿如在卑微地乞求,乞求她,不要再追問他這半年來的苦,不要再打探他心底里這一份與她無關的傷。

  ——當真與她無關嗎?

  他看著她的眼神,那麼深,那麼傷痛。他從一個坐擁天下的帝王驟然變成了一無所有的黎庶,甚或比黎庶還不如,他只是理應早已死掉的孤魂野鬼而已,官府里沒有他的名籍,帝陵里反而已立好他的靈碑——

  孝哀皇帝。

  真是個前所未有的大笑話,這笑話卻逼得她想哭。

  她慢慢地走上前,他眼睫微顫,有一絲惶恐的期待,又有一絲不堪的痛楚,他想問她——

  你能原諒我嗎?

  可是他問不出口。

  他只能這樣看著她走近他的身,伸手環住了他的腰,然後將臉頰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在這一瞬,他自胸臆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乎要喜極而泣,抬手欲撫摸她的發,卻又不敢造次,只能低抑著聲音問:「我們……我們吃飯,好不好?」

  她在他懷裡點了點頭。剛剛咳嗽過,他的呼吸還有些急促,被她這樣一蹭,全身都泛起癢來。他忽然情怯:「也許不好吃……」

  她抬起頭,看見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好像真的在擔心自己做的飯菜不合她的胃口。這樣的他與過去的霸道模樣反差太大,卻又無端地合拍,叫她不由莞爾。

  她坐回案邊,巧笑如抱怨:「都涼了。」

  他立刻又緊張起來,「我再拿去熱一熱。」

  「不必了。」她微笑著牽過他的手讓他坐下,才發現他的手已經被汗水浸得冰涼,不禁道,「子臨。」

  「嗯?」他垂首低應。

  「你方才咳嗽,是怎麼回事?」她擔憂地問,又心疼地撫上他的臉頰,「方才……我……」臉上一紅,「我手重了,對不起。」

  他卻抓住了她的手,目光燦然,「快嘗嘗我做的菜。」

  她訥訥,知道他是在轉移話題,從此這一巴掌、這半年的分離痛苦,便算是揭過了。她便依他所言嘗了一口薤白,唇齒回甘,叫她霧一樣的眸子都舒服地眯了起來:「手藝不錯,真是出人意表。」

  他淡淡一笑,並不掩飾得意之色,又將酒卮往她面前一推,揶揄道:「此處雖然沒有皇宮裡的四餐九鼎八十一品,好歹還有一點民間的佳釀,望太后不要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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