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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聽見啦。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了。

  所以,以後就不用再說喜歡我的話了。

  「你有聽她說過嗎?」席招問道。

  夏之竹晃了晃神:「說什麼?」

  席招:「你有聽你媽媽親口說過,她後悔生下你嗎?」

  夏之竹捏著手心,迷茫地搖了搖頭。

  席招看著他,很認真地咬字:「那她就是沒有後悔。」

  就這麼一句話說服力太弱,席招想了想,補充道:「在一輛小轎車的座位中,發生意外時,主駕的危險係數是100,副駕卻是101,除了緩衝區域較短外,最大的原因就是駕駛員會本能地保護自己。但在有些時候,坐在主駕位上的人會下意識地將自己沖向危險。」

  「……」

  夏之竹扯了扯嘴角,鼻子頃刻間酸了,連嗓音都顫抖得不像話:「我和她坐在後排的。」

  「剛才只是舉例。」

  席招抬手蒙住了夏之竹側過臉垂下的眼瞼。

  男孩子很少哭,至少自己就從未見過,而此刻席招也只是默契地裝作沒有察覺到掌心濕潤的一片,安靜道:「我是想說,人在危險降臨的一刻都會下意識地自保,但媽媽永遠都會先保護自己的寶貝。」

  他都不認識阮覓的。

  他在哄我。

  他在騙我。

  但不知道怎麼的,過去那些在心中篤定了近二十年的想法忽然間便搖晃了一瞬。

  夏之竹惶然無措地、悄悄地想:我的媽媽,原來有可能是愛我的嗎?

  「還有什麼嗎?」

  「……嗯?」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顧慮嗎?」

  席招的語氣很淡,也很穩,他像是真的視那些曾讓洋子驚駭得從階上摔下又讓衛洺熙恨不得啖他血肉的不堪往事如世上最最普通不過的一件無奈小事。

  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出身。

  夏之竹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是被困在塘底氣泡中的人魚,既無法像身邊眼神死寂的游魚一樣只擁有七秒鐘的記憶,更做不到洑上岸邊從容不迫地行走在凡塵人世。

  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出身。

  可他是披著人形的小怪物,不被任何一個群體接納,只能孤身行走在里世界與表世界的邊緣。

  「五年前的廟會……」

  未能被男人掌心遮住的唇角微微勾起,夏之竹笑著開口:「我們路過的第七個攤位是捉金魚,老闆是位笑紋很深的叔叔,一隻紙網兩百日元,我在網破之前只來得及捉到一隻。我帶它回家養在缸中,兩周後的清晨,我起床發現魚肚翻了白。」

  他說的話莫名其妙,像是天馬行空的胡言亂語,但一句一句連在一起卻足以讓聽者的目光漸漸凝住。

  「我回國後參加選秀節目,地點在一個島上由廢棄廠房改造的密閉空間內,和我一起參加的選手有97名,工作人員更多,固定的有203人,我記得他們每個人的長相、姓名、宿舍號、公演曲目與賽後評級。如果你現在向我問起某位工作人員,我可以絕對真實地告訴你他在某一天送給我的午飯是什麼菜式。」

  「夏……」席招張開嘴,卻像被鉸了舌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夏之竹向後退了兩步。

  他背著手,臉上還帶著方才未來得及拭去的淚痕,但男孩子依然是笑著的:「席先生,此刻的我站在這裡、看著你的時候,眼前也正同時擠占著過往十九年的全部人生。」

  他的童年太短暫,四歲就結束了。

  席招的手還停在空中,細看似乎甚至在微微發抖。

  夏之竹舉起自己的手臂伸在身前,纖細的五指像一朵花一樣綻開,讓他眯著眼睛方能透過指縫看清遠處的馬群與杜賓犬。

  「我是沒有眼鏡的近視患者。」他說。

  那些經年累月遮擋在夏之竹眼前的細節瑣碎、沉悶、數量龐大,一個不留神的小小契機,便有可能在那單薄的胸腔中掀起一場無聲的雪崩,將他一層、一層、又一層地活埋。

  你有試過躺在海灘上玩堆沙遊戲嗎。

  你躺在坑底,看不見的玩具鏟子不知疲憊地將細沙推到你的身上,起初你還能在每天清晨醒來拂動它,站起來。但漸漸的,那些沙子會蓋上你的膝蓋、胸膛……在某個驚醒的夜半時分,你會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呼吸,更加不可能掙脫逃離。

  夏之竹的眼睛總是霧蒙蒙的。

  是因為他幾乎在每一刻都要竭盡全力方能掙扎著推開那些用沙子堆砌的厚厚書籍,而他同時還要小心,千萬不要被從某一層書架上掉下來的大部頭砸傷腦袋——光是做到呆呆笨笨、若無其事地站在大家面前,已經耗費了夏之竹太多太多的氣力。

  他不知道未來的自己會不會和正常人一樣漸漸記憶衰退,又或還是只能繼續在漫長的人生進程中、在嶄新的每一天開始之前,都先為自己的行囊加上又一塊記載日曆的沉重碑石。阿茲海默、老年痴呆……天知道在夜裡喘不過氣地醒來瑟縮在床尾失神時,夏之竹曾無數次多麼地羨慕過那些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的病人。

  他活得太痛苦,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專注地愛一個人。

  撕掉傷疤很疼,但夏之竹的傷其實也從未有幸結過痂。

  而或許是已經疼得麻木了,在山坡上站定時,不知為何,他竟忽然鬆開了那一團在心中鬱結許久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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