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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元艱難地抬起手,手臂還有些裂痛,用竹板夾著,可已好了大半。他伸手往鼻尖上一摸,將一枚海棠花瓣拈在手裡。

  費勁地支起身子,他發現粉白的花瓣落滿了窗欞,春日來了。

  往四周一望,這是間他有些眼熟的臥房,漆木桁後是厚實的大衣箱,一張紫檀圓桌,一張紅木香幾,上面落著幾本書,都散了頁,有些是棋譜。香爐里點的是齋香,用檀香和羯布羅香混的,香氣很是清冽。他想起在天山門靜思時有時會點這香,說是有醒神出夢之效。

  他跌撞地踩過腳踏,下了地。手腳上都夾了竹板,傷還未好乾淨,加之他似是躺了許久,動起來時骨頭咯吱直響,像是朽老了一般。

  牆邊靠著一柄刀,是玉白刀。刀刃已碎得乾淨,空留一支雪白刀鞘。他把那刀鞘當作拐棍,趔趄著挨出門去。

  門外有些喧鬧的聲響,是孩童的笑鬧聲。

  白牆邊,幾個小腦袋從牆頭探出。從街巷裡來的孩童們扭著身子爬上來,興許是方才在泥地里耍過,衫子上儘是泥點。不一會兒,牆上印下一個個灰不溜秋的腳印。

  「金少爺——」騎在牆頭上的小孩兒肆無忌憚扯著嗓子嚷道,「我的紙鳶落在你家樹上啦,你行行好,幫我扯下來唄。」

  說著便伸手去拽那枝葉,把海棠樹搖得沙沙作響。

  「扯個屁!」有個沙啞的聲音惱火地道,「外頭那巷子就那麼點地兒,哪裡放得了紙鳶?你淨是想翻牆來這兒,不是麼?」

  小孩兒癟了癟嘴,「你到底能不能幫我把紙鳶拿下來?」

  牆頭上又冒出另一個腦袋:「算了罷,為難一個瘸子作甚麼?」

  幾個結沖天辮的小腦袋相視一笑:「不對不對,現在是兩條腿都瘸了的跛子!」

  「呸!」牆底下的人氣得要發瘋,「等我養好了傷,就一個個揪你們下來,塞進罐兒里悶藥酒!」

  他倚著門看著這光景,心中忽地百感交集,於是支著刀鞘,緩慢地邁起步子,一步一挪地走了過去。

  海棠樹下置了張圈椅,一個瘦削的人影坐在上面。那人披風底下依然是那件他眼熟的捻金錦緞衣,離開嘉定時是這樣,如今也未變。王小元望見他蒼白的側臉,頰邊有些淺淺的紅暈,似是有了些生氣。

  木嬸站在一旁,這婆子也仍著那件對襟紅褙子,眉頭依然描得通黃,凶神惡煞得緊。可如今落進他眼裡,卻似是有幾分可愛了。

  坐在椅上的人望著那群孩童,頭疼地揉著眉心:「又來了。」

  「少爺,我瞧你也是個忸怩腸子。要真嫌惡他們,怎地不在牆頭掛些生刺黃荊,要他們爬不進來?」木嬸說。

  「太費神了。」

  「要他們爬進府里吵鬧,莫非就不費神麼?」

  那人倏地轉頭,凶暴地瞪視她,良久無言。

  木嬸也朝他冷笑,但也將這事暫且擱在一旁,其後談的約莫都是府里修繕、採買、工錢一類的雜事。小孩兒們爬進了府園,撒開腳丫子亂跑,跑來揪那人的衣角,踹他坐的圈椅。那人乏了,揮手把他們攆到一旁。那群小孩兒倒也體貼,見他從未從椅上站起過,想起他傷大抵還是未好的,便直眼吐舌地爬走,去院裡揪海棠花去了。

  日頭漸漸爬上來,午膳還未備好,木嬸去了後廚。

  孩童們的嬉笑聲此起彼伏,但卻在漸漸地飄遠,興許是鑽進了樹叢里去、攀到枝頭去尋金龜子了。那著錦衣的人閒了下來,伸手去接從樹上飄下來的海棠花瓣,正是春時,海棠開了滿樹,粉粉白白,像女孩兒的笑靨。

  一陣風兒拂過,吹亂了那人微翹的髮絲。王小元上前一步,腳步聲似是驚動了他,他怔然回首,與王小元四目相接。

  那青瑩蒼翠的眸子本如一池寧靜碧水,此時卻似是有春風盪過,拂出層層漣漪,漸生波瀾。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那人小心翼翼地喚道:

  「…王小元?」

  「少爺。」王小元踉蹌著上前,丟掉了玉白刀,與坐在圈椅上的他抱了個滿懷。那一剎,所有回憶與情感如洪流般洶湧而出,他眼裡泛起淚花,對著那人喃喃道。

  「金烏少爺。」

  起初他如一張素紙,記不起自己的名姓,但在邁出房門的那一剎,望見天上高懸的日頭時,混沌的頭腦中似是倏然煙消雲散。

  似是很久以前有人拉著他踏進落雪的院中,要他仰首看天上的太陽,那晦雲間隙里透出的輕紗般的日光,與他說日中有踆烏。望見太陽時,要他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海棠花開得正爛漫,潔白香瓣如冰肌玉膚,東風一拂,漫空里似下起了接天連地的花雨,又似一場驟然而至的大雪。

  在這花雪裡,兩人相視片刻,又緊緊相擁,仿佛已將對方嵌入骨血之中,再不分離。

  「十年…我花了十年,繞了太遠的路…」王小元將臉埋在他肩上,淚水沾濕了錦衣。「對不住,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找到你,少爺。」

  他像孩童一般痛哭流涕,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時的他們尚且年幼,對未來如夢似幻的光景充滿憧憬。

  「王小元。」他聽見那人輕聲道。

  「嗯?」

  「我就在這裡,會一直等你。」金烏微微松臂,眼裡似有翠波盈盈,瀲灩生采。他笑了一笑,笑容果真似溫澹春光,暖意和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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