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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病房裡的外婆使個眼色,老婆子就知道了,輕手輕腳出來。

  人醫生說治不了了,得去北京,外公老眼渾濁地說。

  外婆嘴唇顫抖不停,她像個小孩兒一樣看著老伴,慢慢的,渾身也跟著控制不住抖起來。

  我去買臉盆……外婆說,她的眼淚一下就成了汪洋大海,話說不下去,她機械地想著,住院得買好多東西呢,臉盆,毛巾,水壺,牙刷牙膏,還得帶被子。

  到北京買,外公說,現在買了怎麼辦?帶火車上人家不煩的慌?多占地方。

  外婆嘴咧開,她的聲音,像娃娃哭斷了氣那樣,半天沒聲響。

  我大半截子埋土裡的人了,怎麼不叫我替孩子受這個罪呢?怎麼不叫我受這個罪呢?外婆反覆問外公,她手背上嶙峋的關節凸起,關節也到了暮年。

  外公回答不了她,他一輩子什麼事都遭見了,可依舊回答不了。

  年輕的時候,脾氣直,得罪了人不知道,明明在廠里是技術最硬的,卻總被排擠。後來,生了個漂亮又聰明的女兒,他那麼出眾的女兒,被一個連茅廁蛆都不配做的畜生毀了。

  即使是那樣,他在巨大的痛苦中還想著,得做個守法的公民,他要法律給他做主,法律確實主持了正義,可女兒好不了了。

  名聲註定要壞,人人都議論他閨女髒了。

  最可怕的是,女兒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因為身體原因,打不掉,她在瘋狂中要結束掉自己的生命。夫妻倆跪著求她,孩子你別死,你權當為了爹媽留著這口氣,將來,一旦生了,就溺死這娃娃。你別死,要死也是這個娃娃死。

  也許,就是靠著這個信念,女兒撐到那天。

  孩子真的落了地,那麼軟的一團肉,紅紅的,皺皺的,會哭,會喘氣,有手有腳,頭髮烏黑,外婆拿著小包被裹她,哭著問外公,怎麼溺死這娃娃,怎麼溺死這娃娃?

  外公也哭了。

  他也不知道怎麼溺死這個娃娃,好好的一條命,怎麼溺死她?

  可床上的女兒,也是他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還在等著父親母親兌現承諾。

  後來,他們告訴她,孩子溺死了,偷偷裝塑膠袋扔了你不要看,看了不好。

  女兒就大哭起來,她覺得自己能再活下去了,只有那個孩子死了,她才能活下去。

  最開始幾年,他們把孩子寄養在老家,交託時,講的語焉不詳。

  再後來,該到上學的年紀,不能放在村子裡蹉跎,夫妻倆只能接回。外公給她起的名,一個渡字,他抱著小包被裡的她時,看著那雙烏溜溜的眼睛,說,孩子你叫江渡吧,就當來渡劫的,人世苦呦,苦的很,這世上酸甜苦辣都吃一遍就好啦,就能一生平平安安,順順遂遂啦!

  日子就這麼過下來,紙包不住火,他們的女兒發覺了真相,為此,和父母決裂,夫妻倆誰也不敢去看女兒的眼,那雙血紅血紅的眼。

  她絕望地說,我不是你們的孩子嗎?你們這樣對我?你們不知道她的存在對我意味著什麼嗎?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們。

  足足有五年,他們沒再見過女兒。

  直到外公在廠里發生意外受傷住院,才再次見到女兒。從那時起,約法三章,她每年會在逢年過節時回來兩次,但有條件,這輩子她不會看一眼那個孩子,只要看到她,那麼她永遠不會回家。

  外婆想告訴她,囡囡你不知道這孩子有多漂亮,有多聽話,有多懂事,跟你小時候一樣愛讀書愛寫文章……外婆最終什麼都沒說。

  這樣的相似太殘忍了。

  往事走馬燈似的一幕幕閃現,重新在眼前鋪開。

  外公老了,像西沉的太陽,向山頭靠近,老到已經嘗盡了人世的酸甜苦辣,老到什麼道理都聽遍都印證過,可有些事,他還是回答不了。

  如果有答案,那一定是上天懲罰他們兩個老人,當時痛哭流涕說過的話,一語成讖。

  現在,那個娃娃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說你去看好孩子,千萬得瞞住了,我再去問問大夫去北京要不要準備點啥。

  他轉過身,一下就老淚縱橫,世界急劇地顛倒失重,老人在陣陣暈眩中扶住拐角的牆壁,蒼老的手,不停地哆嗦,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呼吸。

  有些事,註定是瞞不住的。

  江渡從要去北京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儘管,外婆笑眯眯地安慰她說,省立醫院技術不如北京的,咱們去北京一下就看好了。

  江渡忍著無處不在的疼痛感,她笑著說好啊。她裝作相信兩位老人說的話,外婆說,寶寶你難受不難受,你要是難受就吱聲。

  說完,外婆的眼睛就紅了。

  江渡說不難受,外婆你把我的數學資料拿來,我功課不能落下。

  外婆說好好,轉身給她找資料時眼淚掉下,打濕了數學題,她慌忙用紙巾輕輕擦拭,吸乾眼淚。

  這是2007年的七月,去北京前的最後一個夜晚。

  外公做了她愛吃的菜,滿滿一桌,江渡已經沒怎麼有胃口了,她在一日又一日的灼燙中,呼吸困難,思維混亂,但還是堅持喝了一碗魚湯。

  她沒有問我得了什麼病,她不會讓任何人因為她為難。

  但洶湧的恐懼,如青苔,已經長滿了年少的心。

  外婆要陪她睡,她說我沒事,我想自己一個人睡。外婆說寶寶你不要再看書做題了,等咱們好了再學不遲,她虛弱地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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