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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應聞言,勾起嘲諷笑意。
他視線落在寧明志醜陋臉頰,發現這人看起來時日無多,又偏偏瞪大一雙眼睛,固執地想要說話。
可惜,只能發出低沉痛苦的呼喝。
「父親,您不要著急。」靜子的態度恭敬,溫和說道,「我知道您想看沈先生的遺書。」
驟然,咿咿啊啊的呼聲,停了下來。
那雙眼睛泛著光,透出寧明志慣常的急切。
「父親昏迷之前,一直念叨著的事情,我聽遠山和致心說過了。」
載寧靜子已經有了載寧當家人的做派。
她視線一轉,就能見到和室之外的親信,捧出了熟悉的木製托盤。
見到手機,厲勁秋頓時活了過來。
他急切拿回三個手機,神色慶幸的出聲,「終於把我手機還給我了。嗯?居然還有電。」
作曲家眉頭緊皺,一一檢查自己手機里的信息。
還順便將鍾應的手機遞了過去。
鍾應拿回手機,並不急著開機翻看消息,反而問道:「你怎麼這麼多手機?」
「多嗎?」厲勁秋一臉理所當然,「親人朋友用這支,工作聯繫用這支,玩遊戲續航用這支。」
分工明確,絕不多餘。
他簡單說完,趕緊催促,「快點,照片、照片。」
鍾應知道他說的是什麼照片。
和室已經放下了巨大的投影幕布,寧明志坐在輪椅里手足無法動彈,睜著眼睛都想看的照片,也就只剩沈聆的遺書了。
鍾應垂下視線,打開了始終保持充電的手機相冊,很快找出了熟悉的分類。
上面按照時間、所屬人,標明得清楚。
他點開了「1947年沈聆」,就能在靜子的幫助下,把那些小小照片,投放到寬闊清晰的屏幕上。
寧明志看不清,自然有徒弟們貼心的為他念誦。
「師父,這是靜篤先生寫的日記。」
致心的聲音柔和,出聲講述著鍾應熟悉的內容。
沈聆最後的日記,期盼著遺音雅社重聚。
他用的是豎排繁體,對於致心這樣從小學習漢語、學習中文的日本徒弟來說,讀起來輕而易舉。
寧明志的視線模糊了,耳朵卻清明。
他感受不到手腳的存在,仿佛軀體都被抽走了靈魂,只能感受到眼眶止不住的淚水。
沈聆的最後一篇日記,竟然惦記著雅韻,惦記著去美國的友人,都沒有提及他半個字。
短短的紙頁翻過,沈聆存在的痕跡並沒有完全消失。
因為,在那篇日記之後,是半份手稿,致心沉默的停了聲音,而遠山視線詫異。
「鍾先生,這是什麼?」
他不禁出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鍾應遙望投影屏,嘆息說道:「這是沈先生去世時,正在撰寫的手稿。他還沒能完成,就去世了。」
那本份手稿,寫的是載寧學派內門弟子能夠一眼看出的譜錄。
以漢字偏旁部首般記載的文字譜,混雜著他熟悉的指法,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腦海里立刻就能迴蕩出十三弦箏奏響的旋律。
遠山求證一般,低聲問道:「這手稿上寫的曲譜,可是《黃泉》?」
「《黃泉》?」
鍾應勾起苦笑,眼前沒能完成的手稿,是沈聆臨終前想要再次更改的《猗蘭操》。
「如果說,這首樂曲就是送沈先生親赴黃泉的樂曲,那可真是沒錯。不過——」
鍾應憐憫的看向遠山,「它叫《猗蘭操》,是沈聆先生從漢樂府曲譜中重新編制的新章,也是寧明志不斷祈求我們奏響的樂曲。」
求鍾應、求樊成雲、求林望歸,求每一個來到日本的中國人,不斷重複的麻痹他痴心妄想的《猗蘭操》。
那是寧明志誤以為的友誼,更是令沈聆痛徹心扉的古曲。
鍾應盯著那半份手稿,感慨道:「《黃泉》倒是好名字,猗蘭黃泉,恰如其分。」
他輕鬆悠閒,遠山卻如遭雷劈。
眼前寫成於1947年的手稿,每一段指法都與載寧學派秘而不宣的譜錄一模一樣。
師父說,那是日本古代的神秘樂譜,那是神仙留下來的樂章——
《黃泉》《天降》《根堅》《御山》,曲曲皆是記載於《古事記》上,由載寧學派繼承發揚!
可是,他以為的神秘樂譜,似乎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
「……這如果是《猗蘭操》,那麼——」
他還沒能問出《天降》《根堅》《御山》,旁邊呼呼的低喚,打斷了他紛亂的思緒。
年輕的弟子,轉過視線,就能見到自己的師父瞪大了一雙眼睛。
渾濁雙眼不停流淚,嘴唇顫抖張開,無聲無息的呼喚他們的注意力,就像平時一樣,說著:快念給我聽!
遠山收起一腔懷疑,恭敬的遵從師命。
「師父,投影上是半份手稿,上面、上面寫的是《猗蘭操》的指法……」
散托擘抹,挑勾剔打。
遠山越是念出來,越是紅了眼眶。
他跪在寧明志的輪椅旁,將這些豎排繁體的漢字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從他的音樂天賦里感受到——
這首樂曲,遠比《黃泉》精妙!
然而,如此精妙的樂章,斷在了最後一個歪曲顫抖的複雜「摘」指上,似乎書寫之人忍耐著極大的痛苦,最終無法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