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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聲越來越清晰,漸漸從短促的響動,變成了一段旋律——
如泣如訴、如切如琢!
那不是林望歸。
樊成雲放緩了腳步,唯恐驚擾了天籟之音。
然後,他見到了一個小小的背影,坐在芭蕉池塘的旁邊。
夜色之中,月光淺淡,他抬手拂過琴弦,聲隨弦動,泠泠作響。
音域遠比七弦古琴更為寬廣,奏響的好像是夜色池水,冰涼冷清。
那是一個陌生的小孩兒。
他垂著視線,專注於面前一張沒有上漆的琴坯。
木坯有十弦,木質應當是桐木,像極了林望歸告訴樊成雲的十弦琴——
他說:「繁弦既抑,雅韻復揚」出自蔡邕,所以我按蔡氏五弄斫制了遊春、淥水、幽居、坐愁,唯獨最後一把秋思,我得仔細想想。
它必須是十弦的秋思,少一根、多一根,都不叫秋思。
樊成雲壓抑著心中劇烈的跳動。
他走過去,小孩兒漆黑的眼眸看了看他。
「……你在做什麼?」樊成雲問道。
那孩子也許七歲、也許八歲,聞言伸手按弦挑音,琴坯震顫出溫柔繾綣的旋律,猶如他指尖帶起的柔軟輕雲,在夜色里慢慢飄浮。
「這是爺爺交給我的風。」
清冽的童音一落,他手指掃過琴弦,連續滾弦,鷺浴盤渦。
「這是爺爺留給我的雨。」
他天真的彈奏著風雨,潑剌出一段哀傷低沉的旋律,仿佛他此時的心境。
「爺爺不在了,我想替他守住風雨。」
樊成雲聽得心緒哀愁,眼淚上涌。
那泠泠琴弦,奏響的哪裡是風雨,明明是靈魂席捲的風浪與痛徹心扉的血雨!
他不知道林望歸還有個孫兒。
他這麼多年來來去去,只知道林望歸失去了唯一的女兒。
樊成雲忽然覺得自己錯過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他蹲下來,擋住了小小孩子的月光,像個可惡的大人。
果然,哀愁的小男孩皺著短短的眉頭看他,停下了手上的琴聲。
「你叫什麼名字?」
樊成雲儘量想讓自己溫柔慈祥,但他的聲音仍是悲傷冷厲。
幸好,小男孩沒有嚇跑。
他說:「我叫鍾應。」
鍾應、鍾應……
樊成雲的眼眶通紅,淚如雨下,這是五音十二律最後的應鐘,更是林望歸始終等待的回應。
樊成雲伸手摸亂了鍾應的頭髮,將悲傷困惑的小男孩揉得可憐兮兮。
「你爺爺沒騙我。」
他滿臉是淚的笑出聲來。
「我是俞伯牙,他是鍾子期。要不然,你怎麼會叫鍾應呢?」
第68章
樊成雲的回憶是濃稠的苦澀, 他給厲勁秋聊起年幼徒弟時的聲音,卻是輕快雀躍。
他坐在長廊旁,用手比劃出高矮說:「那時候小應才這麼高一點兒, 我一把就抱起來了, 輕飄飄的。」
「他眼睛大,在月亮下面漆黑髮光,圓圓的臉蛋,像個粉糰子。」
「我看他可愛,揉他頭髮, 又黑又軟,一雙眼睛貓兒似的眨,可憐兮兮的,好玩極了!」
厲勁秋聽得樊大師的笑聲, 都能想像出鍾應小時候的模樣。
第一次見到的陌生叔叔, 伸手就把小朋友的腦袋揉得亂七八糟。
小朋友不敢吭聲, 還不敢跑,澄澈明亮的大眼睛委委屈屈, 等著這位壞叔叔揉夠了停手。
樊成雲在笑, 厲勁秋也忍不住笑。
他一直以為樊大師嚴肅沉默, 怎麼說起鍾應,透著一絲絲欺負小孩子的意味,充滿了大人們的惡趣味。
厲勁秋笑著問:「樊大師,您就是那時候收鍾應當徒弟的麼?」
「對。」樊成雲慈祥看他, 恢復了一貫的正經, 「因為小應很像他。」
樊成雲見厲勁秋神色困惑, 哈哈笑著補充道:「像他爺爺一樣!」
回憶起那時的鐘應, 樊成雲的話語輕快。
「小應啊, 和望歸脾氣像,長得像。我當時見到了,就像見到瞭望歸的翻版小娃娃,他彈琴的樣子,跟他爺爺校音的姿勢,沒兩樣啦!」
厲勁秋對林望歸一無所知,他正想問鍾應的爺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就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我才不像爺爺。」鍾應的反駁遠遠而來。
一點兒也不像爺爺的鐘應,出聲打斷了師父和厲勁秋的閒聊。
他抱怨一般看向師父,說道:「爺爺可比我厲害多了。」
「是,他比你厲害。」樊成雲笑聲爽朗,背著手就回琴行去了。
鍾應看師父身影消失,才默默遞過來一雙寬闊拖鞋,一雙新襪。
「秋哥,你鞋襪一時半會兒幹不了,先穿我的吧。」
厲勁秋垂眸一看,鍾應也是一雙拖鞋。
在庭院裡漸漸變弱的秋風秋雨里,透著一份早秋未逝的清涼。
「你去幫我找鞋了?」厲勁秋詫異的接過毛巾擦腳。
「嗯。」鍾應點點頭,「我沒說嗎?」
「說了說了。」厲勁秋擦乾腳,穿上襪子,「是我沒聽見!」
鍾應抱著無弦素琴離開的時候,失魂落魄,哪兒說過自己要去做什麼。
但是,聽了樊大師一番回憶,厲勁秋特別能理解鍾應的狀態。
剛參加完一場葬禮,馬上是爺爺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