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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聲裂帛震撼如槍響,引得他克制不住的驚嚇眨眼,仿佛身體失去了溫度和力量。
鍾應垂眸掃弦發出的響動,正如戰火紛飛的奧地利,冰冷凍僵的水流,死寂之中又暗藏了一線生機。
死難者互相扶持,悲苦者相互體恤。
在醜惡的人性里,迸發出偉大的善良,還有消逝於歷史長河中不知姓名的反抗者,為勝利發出的哀鳴。
同舟共濟,並肩同行……
仿佛他們不是悽苦無助等死的獵物,而是伺機而動靈魂強大的救世主。
只要給一束光,他們就能並肩而起,燃燒成自己的太陽。
鍾應曲終畫弦,藝術樂團聲響漸低。
悠長綿延的回聲,盪起了音樂大廳的沉默。
評委們沉默的凝視舞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喉嚨哽咽,無法開口。
好像開口都會驚擾到自強不息的亡靈,就會破壞掉他們精心籌謀的反抗。
忽而,難以克制的低聲呼吸,掩蓋了聆聽者的眼眶翻滾的熱淚。
被打破的寧靜,逐漸泛起了咳嗽和鼻息,還有評委們左右端詳、互相推拒,誰也不敢做第一個發聲的愚鈍者。
此時此刻,任何語言在藝術樂團的《同舟共濟》前都顯得匱乏蒼白。
因為弦弦樂動,如同亡魂歸來,視線堅毅的講述著他們死前的努力。
他們沒有坐以待斃。
他們經歷了痛苦掙扎,隱忍不發,借著柔軟的指尖,持續不斷的在集中營堅硬牆壁上,鑿出了一絲希望。
厲勁秋嘆息一聲,理解所有人的沉默。
他站起來,撐著椅背,說道:「凝視星空,永生銘記,同舟共濟,並肩前行。」
「我知道諸位喜歡我所創作的《凝視星空》,但也如各位親自聽到的那樣,這不是應該一爭高下的演奏,兩個樂團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紀念。」
《凝視星空》《同舟共濟》。
完美的篇章,用兩首曲子表達了完美的樂思,缺了誰都是空洞的抒情。
評委心中,還惦記著之前厲勁秋的狂妄發瘋。
這時候卻覺得,瘋的是自己。
「難怪你說他是天才……」評委捂住眼睛,笑容都在自嘲。
同行者表示認可,「我以為中國人只會哀怨憂愁的樂曲,想不到《同舟共濟》,竟然完全超越了我想聽到的哀悼。」
「凝視星空、同舟共濟,少了任何一首,都不算得完整的紀念。」
這場比試請來的專業樂評人,在震撼的《同舟共濟》演繹之下,不敢隨便貿然點評。
但在場的所有人,幾乎立刻同意了厲勁秋的觀點——
讓他們一起演奏,才是對死難者的尊重。
然而,音樂廳現場達成一致,唯獨關鍵人物不發一語。
評委不得不轉身看向一側的富商,大聲提醒道:「弗利斯先生?先生?」
弗利斯皺著眉,微眯著眼,也掩蓋不了他的赤紅眼眶。
他抬手輕輕覆蓋眼瞼,抱怨一般出聲,「我聽得音樂,我也聽得懂德語。」
大家發出善意的笑聲,等著這位猶太商人恢復情緒。
好在弗利斯沒有耽誤多長時間,他長長呼出一口氣,站了起來,直視舞台。
「藝術樂團和維也納之春,都是我欣賞的音樂團隊。」
他的語氣真誠,失去了慣有的漫不經心,「我希望紀念音樂會,能夠由你們一起合奏《凝視星空》《同舟共濟》,為我的祖父,為集中營的死難者,也為這個世界遭遇過苦難的所有民族,發出屬於我們的聲音。」
弗利斯的眼睛,盯著年輕的鐘應。
他徹徹底底的感受到了琵琶里的深意,平靜、熱烈、充滿希望的樂思,刺激著他的眼眶,讓他克制不住淚水。
這麼一把遙遠東方的奇妙樂器,在奇妙的中國人手裡,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感悟。
仿佛逝去的祖父,在他耳畔講述過去的故事。
講述那些苦難的囚徒,如何渴望著活到第二年的春天。
他在陌生琵琶響動里,竟然產生了一種幻想——
幻想著回到1944年,或者回到更早的時候,用金錢收買納粹,救出他可憐的祖父和素不相識的逝者,帶他們逃往初春的維也納。
如此新鮮又深刻的幻想,是鍾應帶來的。
弗利斯仰頭看向舞台,說道:「鍾先生,你確實是一位天才,遠遠超過了我狹隘的想像,你做的曲子非常美,是我從沒聽過的天籟之音,而你的琵琶……」
他勾起淺淡笑意,「獨一無二,舉世無雙。」
富商的讚嘆,立刻決定了最終的結果。
音樂協會的評委們互相探看,都能見到朋友表情中的慶幸與意猶未盡的讚美。
他們低聲和團長們賀喜,又靠近樊成雲,仔細打聽他那位天才徒弟的事跡。
弗利斯幽幽嘆息,紅著眼眶看向身邊的厲勁秋,承認了作曲家的狠辣。
「你說得對,鍾應是天才,維也納之春的鋼琴不行。」
他皺著眉,話語裡儘是對連君安的嫌棄。
「一個鋼琴家的演奏,竟然比不過一把琵琶帶給我的震撼。我實在、實在是——無法認可!」
厲勁秋看弗利斯不順眼,但他欣賞對方知錯能改。
「無法認可就對了。距離音樂會還有一段時間,我和鍾應能把這兩首曲子改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