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在極其絕望的時候,他發現了一架無人問津的舊鋼琴。

  陳舊破敗的立式鋼琴,油漆脫落、斷了琴鍵,它被拋棄的樣子,就像當時的多梅尼克。

  他們都是佛羅倫斯不需要的音樂垃圾。

  多梅尼克站在鋼琴前猶豫許久,終於按響了殘存的琴鍵。

  他的手指僵硬,飢餓使他思緒混亂,腦子裡只有旋律。

  瑟瑟夜風之中,他全部的飢餓、憤怒、悲傷,都砸進了琴鍵之中,破舊鋼琴根本無法演奏出他萬分之一的痛苦,偶爾只能發出喑啞的咯吱聲,強調它被扔掉的原因。

  無人欣賞的即興演奏結束,只剩下多梅尼克的哭聲。

  他隨時都會昏死過去,又覺得音樂承載了他一生的夢想,不願就此放棄。

  也不知道多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乾淨的手絹。

  多梅尼克視線模糊,見到了一位優雅高貴的老紳士,連對方遞過來的手絹都繡著姓氏花紋。

  那是哈里森.貝盧。

  四十年前,他還能杵著手杖,走在佛羅倫斯的街巷,發現了痛苦掙扎的多梅尼克。

  他慈祥而善良的問道:「朋友,你想彈奏真正的鋼琴嗎?」

  從那之後,多梅尼克得到了最好的教導,擁有了真正的鋼琴,更憑藉音樂天賦,征服了義大利挑剔的聽眾,成為了首屈一指的音樂劇院的老闆。

  多梅尼克過上了夢想之中的生活,他有了房子、存款、豪車,沒有人會因為他不懂蕭邦而質疑他的水平。

  他只要彈奏鋼琴,就會叫人忘記他所有不堪的過去。

  連他自己都快忘記了。

  忘記了維阿特鄉窮困潦倒的童年,忘記了他是出生於破落木房子裡的多米。

  等到鍾應停下了雙手,古琴顫音漸漸淡入空氣。

  多梅尼克擦著淚水,泣不成聲的喊道:「該死的,你到底彈的什麼東西!」

  「沈聆先生重新譜寫的《悲歌》。」

  鍾應看向狼狽的鋼琴家,用中文的韻律習慣,徐徐念誦著千年以前的樂府詩。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鬱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這是一首思念家鄉的曲子。」

  悠長的中文腔調,自成詠嘆一般的聲律。

  翻譯成義大利語之後,更叫多梅尼克惆悵。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怎麼遙遠的東方,也有這樣的河流,也有這樣的小船,也有他這樣失去親人的浪子。

  詩句不可思議得像是親自為他撰寫,又偏偏誕生在公元之前,明明白白寫就了孤身一人,無處歸鄉的苦悶。

  多梅尼克一直埋藏起童年美好又痛苦的記憶,他每每吹起河風,都會想:

  我沒有了過去、沒有了牽掛,這世上再也沒有穿著破爛鞋子、食不果腹的多米,只有義大利音樂劇院偉大的鋼琴家多梅尼克。

  可他聽完這首曲子,淚水真實的告訴他:他想家了,即使無家可歸。

  悲傷的鋼琴家,紅著眼睛低聲問道:「你怎麼會想到給我彈這首曲子?」

  鍾應凝視著他,隨手在琴弦上撫弄出音調,說道:「我讀過您的自傳,您用了許多篇幅,去描述貝盧先生與您的情誼,卻不願提及您的故鄉。您只是說,那是個煩惱憂愁的地方,您時時都想回去,又不敢回去,即使有人從維阿特來到佛羅倫斯,您都不想與他們聊起過去的事情。」

  「以前,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誤以為您討厭家鄉。」

  鍾應垂眸看向幽居七根琴弦,回憶起他傻傻詢問師父的過去。他坦誠的說道,「後來師父告訴我,這叫做『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腔調獨特的中文詩句,翻譯成了義大利語後,遭到了多梅尼克強烈的反駁。

  「不!」

  他斬釘截鐵的說道,「我對維阿特沒有任何留念,更沒有任何期待!」

  鍾應平靜的看他,一雙眼眸透亮澄澈。

  「那您又是為了誰而傷心?」

  多梅尼克愣在那裡,被一句話問得喉嚨哽咽。倏爾,他眼淚控制不住的流下來,發出受傷的低嚎。

  「我的母親。」他捂著臉低聲啜泣道,「我已經忘記了她。」

  那是他一輩子都不該忘掉的溫柔女人,在貧窮偏遠的鄉下苦苦掙扎,死在他十二歲那年。

  沒有了母親,他就沒有了牽掛,鼓起勇氣離開了維阿特,來到了佛羅倫斯。

  可他按響琴鍵的時候,登上舞台的時候,獲得認可的時候,都會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眼淚。

  她說:「多米,你為什麼要去幻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你是農民的兒子,你成不了音樂家。」

  多梅尼克以為自己記住的是恨,可他泣不成聲。

  他突然理解了曾經無法理解的同行。

  那些感性的傢伙,總是會被樊成雲的古琴感動,流下誇張的淚水,哭嚎著自己聽懂了樂曲,不能自已。

  他覺得那是演技、那是脆弱。

  現在他才發現……

  那是一個人不願回首的記憶,在音樂里復甦的共鳴。

  「你贏了,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怕、最恐怖的演奏者。」

  多梅尼克紅著眼睛,像是怒斥又像是讚美,「你簡直能看穿人心。」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