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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再也沒有真正死去過。哀嗥代替了死寂,代替了一切天籟的奏鳴。繼續闖金場的人說,那是張不三的聲音。還有人看見張不三依然居住在黃金台西坡的石窯里。他身上火紅一片——披著層層疊疊的狐狸皮或者渾身長出了厚實美麗的狐狸毛。

  生活還在無限延續,古金場依然奉獻著誘惑,每年都有大金子被某個幸運兒獲得。於是廝殺不絕,人慾照樣縱橫流淌。

  張不三的女人想死沒死成,又嫁給了一個莊稼漢,重複著生兒育女的事情。她天生是個繁殖能手,一胎生下兩個兒子,五臟六腑七官八能一應俱全,健康活潑得如同兩頭野馬駒。輕柔的山鄉綠風催促他們茁壯成長。

  夏天,明媚的陽光讓荒原變得一覽無遺。一支有美國人參加的資源考察隊進入唐古特古金場,結果便有了一起國際性血案。兇手在哪裡?兇手是誰?全世界都茫然。寫小說的人說:人類茫然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對自身的茫然。

  阿哥終於沒有等來送他去醫院治病的那一天。他在穀倉哥哥從古金場回來的當年就死了。嫂嫂待小叔子仍然很好。

  「結婚,想辦法結婚。」

  「嫂嫂,我要娶誰?」

  「誰想嫁你就娶誰。」

  「娶我的脬子蛋蛋哩。」他在心裡說。

  家裡,他是唯一的男人,她是唯一的女人。男人該做的他全做,女人該做的她全做。她身體強壯,不知疲倦,夜裡做針線活一直做到添了三次油的燈噗噗欲滅。而他卻整日蔫耷耷的,從田裡一回來就窩在自己房裡睡覺。聽到嫂嫂喊他吃飯,他就一骨碌爬起來,趿著鞋過去。他的房是東房,嫂嫂住西房,西房是祖業,是他家傳宗接代的地方,如今眼看接不上了。嫂嫂晚飯後塞給他一雙新鞋。鞋是走路的,往哪裡走?他苦苦地想。

  「嫂嫂,我要走了。」其實他想說:「你該走了。」

  「闖金場?」

  他點頭,心裡卻說:「下一輩子也不去。」

  過了一個月,他終於沒有走。嫂嫂待他越來越好,說話的調兒也變了。

  「穀倉家,夜裡蓋好被兒,別叫風漏進去。」

  「嗯啊。」

  不知咋的,那日吃完黑飯他沒走,斜靠到嫂嫂的被兒上就閉上了眼。嫂嫂不叫醒他。一直到半夜,他睜開眼聽聽很靜,摸黑下炕,回到自已房裡,脫掉衣服往被窩裡鑽。被窩裡有人,他一下摸到她腰上。兩個人都吃驚,都紅了臉,都不知下一步咋處置。半晌嫂嫂捂住被兒說:「你還是去西房歇著。」他就去了,心裡怪難受的。

  他們就這樣換了房。又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比什麼時候都難熬。西房是壘鍋盤灶的地方,黑飯後涮鍋洗碗,嫂嫂總要忙乎一陣,忙乎著星星就出來了。油燈點著後房裡溢盪出些溫馨神秘的氣息。他躺在炕上望著她搖搖晃晃的身影,悽惻地嘆口氣。她回頭瞭他一眼,手裡的抹布正抹著碗:「咋了?」

  「不咋。」

  「乏了就睡。」

  「就睡,嫂嫂。」

  聲音有點異樣。她擰乾抹布,將鍋台抹得乾乾淨淨,過去,坐到炕沿上,就著油燈想做活兒。這時,他有了輕微的鼾息。她起身替他脫了鞋,又要給他蓋被兒。他忽地坐起。

  「嫂嫂。」

  「咋?」

  他把被兒奪過來扔了,睜圓了眼,握住她的手。她愣怔著,輕嘆一聲,便嘆軟了身子,嘆出了綿綿情意。

  這一夜,穀倉哥哥和嫂嫂睡在了一條炕上。

  可是,無論她怎樣糾正他對她的稱呼,她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嫂嫂。阿哥的陰影時時刻刻橫擋在他們面前。外人咋說哩?嫂嫂,好嫂嫂,娶你就等於娶來了難過和羞恥,一輩子叫人笑話。只一個甜甜蜜蜜、忘乎所以的夜晚,他就後悔得恨不得馬上走脫。往哪裡走?古金場?他看看自己少了兩根指頭的那隻手,渾身一陣悸動。死也不得好死的地方,去得?又一陣寒戰,他連想也不敢想。那天黑飯後,他搶先來到了東房,從裡面閂死了門。從此以後,東房的門夜夜閂著。嫂嫂兀自一人在西房炕沿上流淚,流了整整一夏。秋天來了,嫂嫂走了,說是回娘家,但一去不歸。打光棍的穀倉哥哥如釋重負,輕鬆自在了許多。光景由著自己過,不想去田裡勞忙,就到村道上曬太陽,和別的一些閒漢們說笑話,說油了嘴,便不知不覺滑稽起來。

  解手時,他拔了根陰毛捏在手指尖上,回到陽光下,耐心地等著一個小媳婦路過。

  「你看我手裡有啥?」

  小媳婦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停下,眯縫著眼瞅瞅:「線。」

  「線?再瞅。」

  「黑線。」

  「哈!黑線能是繞彎彎的?頭髮。有本事你把這根頭髮穿到針眼裡。」

  小媳婦的身上總是別著針。她抽下來,上前接過他說的那根頭髮,借著陽光往裡穿。那東西彎彎扭扭不好穿,她便放到嘴裡抿一下,然後再穿。

  他單等這一抿,噗哧笑了。近旁的閒漢們比他笑得更浪。小媳婦茫然望他們。

  「毬毛,你抿的是毬毛。」

  小媳婦是見識過的,一想,也對,氣紅了臉,將針和毛一起朝穀倉哥哥打去。穀倉哥哥問她還想抿不?抿出了啥滋味?

  「叫你阿媽抿去。」小媳婦罵著走了。

  穀倉哥哥不笑了,嘎著嗓子,女聲女氣地叫:「小媽媽,跟我一搭曬陽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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