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結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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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當晚,我受到了淳樸祖孫傾其所有的熱情款待,次日我便離開了哈剌溫山,一路趕到離哈剌溫山最近的暗衛所在地漠河。

  臨行前,我將身上的銀票都留了給那孩子。

  饒是如此,依舊覺得救命之恩難以言謝,我記下了他祖孫的姓名,到達漠河後,我將他們名字交給當地暗衛,要他們接這祖孫來,照顧他們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話,好好培養那孩子。

  四葉妖花我亦交給他們,連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馬傳遞,送至應天黔國公府駙馬手中。

  離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壽禮吧。

  這駙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馬,離開。

  揚鞭疾馳,風扯直長發,扯回昨日記憶。

  昨日,那孩子聽到我的回答後,大惑不解,想了半日,問我:「姐姐你愛他,是麼?」

  小小年紀卻老氣橫秋問出這般話來,我幾欲失笑,然而最終我沒能笑出來。

  我愛他……是麼?

  這些年,從湘王宮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側,燕王府,紫冥宮,妙峰山,大漠鬼城,夾河戰場,雲南,湖北,山東,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無論怎生艱危時刻,他都在我身邊,我不在時,他走遍天下尋我,從未曾有一刻放棄過追隨,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慣見的景色,習慣至,仿佛那是另一個我自己。

  然而現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襲來,我停下馬,抱緊雙臂,這半年多來,我總是不自覺的擺出這個姿勢,似乎只有這樣的姿勢,才可以抵禦離開他後我的空虛和蒼涼,我終於知道一個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風卻又無處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擱淺的魚無力掙扎,身周一切看來茫茫如雪野,留我獨自徘徊,我只能用盡所有的力氣去維持表象的平靜,卻無從抵擋心深處,萬蟻咬齧的疼痛。

  於是我知道,這些年,沐昕令我習慣的存在,讓我忘記思考我對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遲很遲,挽留不及的終於知道。

  我愛他,是的。

  如同當年,我愛過賀蘭悠。

  當年,圓月下作天魔舞的銀衣少年,是我少年記憶里瑰姿艷逸的夢,那夢被血色浸染過,被黑暗吞噬過,被暗昧遮蔽過,多年後再展開細覽,已不復當初模樣,而那羞澀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當年初見,賀蘭悠君臨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權欲,生發如春草,不動聲色而又堅定的,鋪漫了整個武林。

  自他當上教主後,紫冥宮一改當年不問世事,悠閒世外的作風,將權力的觸角,探入每股勢力每個幫派,將本如散沙的幫派勢力,以權爭,暗殺,挑撥,合縱連橫,勢力牽制等種種手段,分別對待,逐一擊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轉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鷲騎,帶著肅殺與寒烈的氣息,飛臨蒼穹,黑色的翅影張開,籠罩了整個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陰影里顫慄,跪伏仰望著他的溫柔微笑,和微笑中溫柔發出的殺戮指令。

  他不懼於流更多的鮮血,去加固他統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剎前羞澀微笑,明媚動人如處子,一剎後他的命令,將猶自沉迷於他明麗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們,搩成肉泥。

  對於誠服的人們,他溫和至近于謙虛,對於悖逆的人們,他陰狠至近於魔神。

  而我,看著武林君王賀蘭悠一步步登臨他的高位,修長背影逐漸消失於我的視野,如同當初隔著門縫看見父親滿面珍愛在謹身殿撫摸寶座扶手,心生無奈的蒼涼。

  你和我,終非同路人。

  馬車底,圓月下,相見一剎的銘記終生。

  卻最終換得一個無奈轉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將那夢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開啟。

  ……

  從哈剌溫山下來,我突發遊興,想去看看當年那個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兒塔娜。

  草原的形勢,這些年也算風雲變幻,貴力赤在東蒙古首領阿魯台支持下,襲殺大汗坤貼木兒,廢元國號,城韃靼,封阿魯台為太師,索恩為太尉。

  據留駐草原的暗衛線報,殺坤貼木兒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魯台也不是貴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這個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陰狠,有此一舉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擔心那個視她的少爺為天邊雄鷹草原豪傑的塔娜,當心中膜拜的英雄變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梟雄,對於嚮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來說,意味著什麼?

  總覺得索恩那樣的人,不會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勸勸她,帶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實也有避開賀蘭悠的意思,他近期舉動頻繁,今日在山西吞併幫派,明日在河南巡視分舵,雖說並不大張旗鼓,但暗衛的線報里可以看出,他足跡幾乎也遍及全國了。

  他最先去的是雲南,並放回了原被擄走的都掌蠻人,自那年金馬山紫冥大會後,雖說沐昕和賀蘭悠沒有談成都掌蠻人問題,但那次之後,紫冥教停止了擄劫都掌蠻人,這些人回到家鄉後,對自身經歷緘口不言,無人得知,賀蘭悠到底用他們做了什麼。

  賀蘭悠每到一處,並不接見人,只由手下護法出面,自己卻數日蹤影不見,別人殷勤探問,都說教主靜修練功,不見外客。

  我聽到這消息時,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還似無情,到頭來,相見爭如不見。

  永樂元年的除夕夜飯,我在馬背上啃著乾糧渡過。

  長空下連天衰草,斷雁西風,我倒騎馬背上,有一口沒一口吃著乾糧,注目遠處蒙古包前艷紅躍動的篝火,看著盛裝的牧民進進出出,端著烙餅和手把肉,年輕人勤勞的打掃自家的牛犢圈和羊圈,老人們細緻的點數牲畜,點燃長命火,祈禱著來年牲畜更加肥壯。

  蒙族的除夕稱「白月」,亦是一年中最為盛大的節日,人群里洋溢著喜氣,黑紅的飽經風霜的臉,在這一日也皺紋舒展。

  我淡淡的看著,不是不欣羨那份溫暖和熱鬧,只是更寧願自己一人體味這份寂寞。

  馬卻突然不安起來,輕輕的瓟著蹄子。

  我垂首一看,卻是只小羊,潔白一團,縮在馬蹄之側,咩咩的叫著。

  皺皺眉,我下馬,將那羊抱在懷裡,蒙人風俗,「五畜過年」,畜牧為生存之本,牧民對自家的牲畜極有感情也極其重視,其間也衍生了一些風俗,除夕之夜,必須把自家牲畜點清,一頭也不能缺,如有缺的必須找回,否則視為不祥,這頭羊想必是跑丟了的,主家定然找得著急,看來不想摻和,也得走上一遭了。

  果然,那片蒙古包里,有一家正著急的一遍遍數羊圈裡的羊,又去別家尋找,見我一個陌生漢人女子過來,都警惕的看過去,我將抱著的羊舉了舉,一個中年女子舉起雙手,歡呼一聲,撲了過來。

  於是,我再也無法卻過熱情遊牧民族的好客之意,被硬拉進帳篷,一同歡與盛宴。

  盤腿圍爐坐在地氈上,暢飲奶茶,吃主人獻上的奶皮,奶油,酪酥,接過酒時一起敬天敬地敬祖先,抓起猶帶血絲的手把肉便咬,油滴滴的也不避讓,我的深諳規矩和豪放曠達讓老牧民越發喜歡,拿起火不思,開始彈唱,先是些謝天謝神的歡快曲子,慢慢的,曲調竟漸轉悲傷。

  我有些詫異,原本渾不在意,當下便豎起耳朵仔細聽那歌詞,隱約聽出是唱一個姑娘,自小離家,侍奉草原雄鷹,生死相隨,並做了英雄的妻子,然而雄鷹變成了惡狼,妄想著更多的欲望,在一次爭權奪利的戰場,姑娘擋住了飛向惡狼的長矛。

  老人唱:藍天下惡魔張開了翅膀,鋒銳的翅尖穿透潔白的胸膛,姑娘的鮮血在碧草間流淌,來年的花是否更加芳香。

  淒婉的曲調,優美的詞句,動人的故事,我卻越聽越是心驚。

  老人一曲唱畢,悄悄拭淚,其餘子侄,皆有悲傷之色。老人過了半晌才恢復過來,歉然向我致意,我環顧四周,緩緩道:「你剛才唱的,是真事麼?」

  他們默然,神情間卻已作了回答。

  我又道:「那個為惡狼捨身的姑娘,是叫塔娜麼?」

  主人們齊齊大驚,那中年婦人急急問:「姑娘你認識塔娜?」

  我點點頭,道:「當年有一面之緣,此次便是來找她的。」

  那女子黯然道:「姑娘你來遲了……」

  從他們的述說中,我聽到一個普通而慘烈的愛情故事,如那歌中所唱,塔娜後來嫁給了索恩,成為他眾多妻子中排在最末的一個,然而婚後,她一日日消瘦,心事重重,再不復當年英氣,只是對部族老幼都很眷顧,從不吝伸出援手,今天我遇見的這戶人家,便曾經受過她恩惠,低層牧民並不知道塔娜死的真正細節,他們只是在聽聞塔娜死訊後,純樸的,真摯的,用自己所能表達的最淋漓盡致的方式,去哀悼紀念那個芳魂早逝的英烈女子。

  我怔怔坐在火塘前,想起那個和我在大漠月下共乘一騎的女子,想起我曾依靠於她纖細有力的肩,於她淡淡的乳香清甜氣息中,我曾無數次放心入睡,我是如此信任她的人品,即使,那時我是她的階下囚。

  而今,在我遠離故土的除夕之夜,陌生人的蒙古包中,我意外聽見了她的消息。

  她終於為情而死,死在愛人的懷抱里,這對於眼見丈夫利慾薰心日夜墮落,眼見草原雄鷹真的成為食腐禿鷲而無限痛苦的她來說,是不是另一種完滿和解脫?

  可是,我依舊,為你不甘。

  ……

  次日,我離開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們買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飾,主人無論如何不肯收我的銀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熱情,便也一笑作罷。

  換了衣服,問明了太尉索恩大帳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騎,疾馳而去。

  索恩現在今非昔比,大帳好生氣派端嚴,我只眯著眼睛數他大帳周圍的妻子們住的帳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隻。

  下馬,將馬栓在避風處,我抹了一把黑泥塗在臉上,又將頭髮打亂,袍子也用泥土弄髒,總之怎麼邋遢怎麼來,然後,大搖大擺向大帳行去。

  剛至大帳前,便被騎兵衛兵攔住,大喝:「哪來的野小子,看清楚,這是太尉大帳!」

  我傻傻沖他一樂:「太……尉?太……累?」

  「哈!」聽見聲音聚攏來的衛兵們樂了,「原來是個傻子。」

  有個年紀大些的衛兵,倒頗善良,上來揮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來這裡做什麼?走走,小心驚動太尉,殺了你。」

  說著便推我向外,我真氣一沉,他推了一推沒推動,訝然道:「小子倒有幾分蠻力。」

  我呵呵傻笑:「力氣……力氣……摔跤……我會摔跤!」

  「摔跤?」衛兵斜著眼睛看我,「你是來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這風一吹就倒的草條兒?」

  我笑著指他:「來……你來……」

  「我來就我來,」那衛兵滿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過來,其餘衛兵哄然一笑,亂鬨鬨嚷:「摔趴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個好心趕我走的衛兵,追著說了句:「答奚巴特爾,下手輕些。」

  答奚巴特爾大剌剌點點頭,鼓起滿身肌肉往我面前一站,伸手就來按我肩膀。

  他雙臂極有勁道,雖未練過武功,但雙臂下壓之勢,竟也風聲呼呼。

  衛兵們大聲叫好。

  答奚巴特爾手指未至,我雙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後,手腕一翻,他已經遠遠飛跌出去。

  撞入人群,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遠才停下。

  滿地大聲鼓譟的衛兵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喉嚨里。

  好一片死寂的安靜,衛兵們都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才有人大喝道:「我來!」

  這次站出來的,更為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虬結如鐵,烏黑油亮,看衛兵們的重又煥發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儕中神勇之輩了。

  不過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敵。

  一個四兩撥千斤輕鬆將他撥出好遠,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來來……都來……」

  他們面面相覷,終於都撲了上來。

  於是不出一刻鐘,滿地橫七豎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群里負手來去,踢踢這個,撥撥那個,不住聲喚:「起來!摔跤呀!」

  聚集的衛兵越來越多,前來挑戰的人也越來越多,圍成一圈的摔跤場中,不時傳來後背著地的吧嗒聲響,我的身手用來摔跤,自然遊刃有餘,踢、絆、纏、挑、勾之類的標準摔跤動作,我使來便無人可擋,隨著一個個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聲也越來越響,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見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勝之心,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卻漸漸不耐,怎麼還沒來?

  當我將第三十一個人摔倒在地時,哄鬧的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好身手!我來會會你!」

  我心中一喜。

  人群忽地一靜,然後便如潮水般分開。

  人群後,大步走來的皮袍貴族男子,鷹目濃眉,英俊而目光隼利,正是索恩。

  一別數年,他微胖了些,留了兩抹淡淡鬍鬚,膚色也細膩了些,看來養尊處優的北元貴族生活,較之做宋懷恩時的普通百戶,要舒適多了。

  他似是被一地摔倒在地的衛兵激出了興致,目光炯炯,饒有興味的盯我一眼,招手道:「傻小子有幾分力氣,來,和我比劃比劃。」

  我慢慢走過去,他漫不經心的將外袍一脫,笑道:「摔倒我這許多的好兒郎,算你的本事,來,咱們試試,你若贏了我,賞你!」

  衛兵都歡呼起來「太尉出馬,必勝!」

  索恩爽朗長笑,大笑聲里,雙臂一掄,抱向我雙臂。

  我手腕反搭。

  他目光一閃,突然橫跨一步,左足微曲切入我雙腿間,雙掌如游蛇,繞著我雙臂,迅速按上肩井穴,指力一生,便要狠狠下戳。

  已然不是摔跤的手法。

  我手臂一抬,讓開肩井,反肘沉腕,抬掌之間已卡住他的脖頸。

  卻也不是摔跤技巧。

  驚呼聲里,兩人臂互勾腿相絆,糾纏在一起。

  他壓低聲音,在我耳側狠狠道:「你是誰?你,不是傻子!」

  我微微一笑:「只有傻子才看人是傻子。」

  他怒哼一聲,道:「說,你到底是誰?是不是太師派來的探子!」

  我道:「索恩,很久不見,你還是這般城府深沉,陰險奸狡。」

  他的雙眉虬結而起,不確定的道:「你——認識我?」

  我卻已不耐煩和他多話,冷冷一笑道:「故人重來,欲索一掌之辱,並代塔娜,討回一個公道。」

  他目色一變,臉色一白,驚聲呼道:「你不是——你是——」

  我已左掌一緊,扣住他脈門,右手指尖一彈,一縷指風直射他下腹至陽穴。

  「娶十一房妻妾是麼?享盡齊人之福是麼?從今天起,你就對著女人們干吞饞涎,為塔娜守節吧!」

  ……

  塞風嗚咽,殘陽如血。

  我立於一處光禿禿的平地前。

  說是平地其實不準確,那一處地勢略低,土質板實,寸草不生,較周圍地面,很是不同。

  老牧民扎爾赤兀惕站在我身側,那晚我便是在他的帳篷里聽說了塔娜的死訊,他指著微凹的地面,低聲道:「就是這裡。」

  蒙人風俗,重厚養薄葬,不設墳頭,屍體深埋地下,以馬踏之夷為平地,塔娜因為是為索恩所死,索恩為她舉行了厚葬,以香南木為棺,中分為二,刳削出人形,大小長短,僅足容身,然後將屍體以貂皮裝裹,置放其中,再以黃金為箍三箍之深埋,以千騎踏平地面,殺一駱駝幼羔於其上。

  來年春草再發,移帳而去,無人知她所葬何處,若需祭祀,則以所殺駱駝之母為嚮導,根據其徘徊躑躅悲鳴不已之處,便知屍體所葬之處。

  此時塔娜逝去未久,大帳未移,是以尋起來還算容易。

  立於墳前,我低低道:「去吧,努力忘卻吧,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世間愛恨,不過虛妄。」

  索恩,已經終生不能人道了,塔娜,你高不高興?

  那日我以重手法截斷他至陽穴脈,再將他摔倒在地,拍手大笑:「你輸啦……」然後揚長而去,衛兵還以為他真的是摔跤輸給了我,自然不會去追究,只顧著去扶起索恩,無人理會我的離去。

  塔娜,昔年匆匆一會,今朝,再次匆匆一別,此生,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恩怨已結,再無牽念,爾奔天堂,我奔天涯,浮絮飄萍,各自走好。

  ……

  永樂二年,從春到夏,被我消磨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走過落日長河景色壯美的斡難河,走過號稱蒙古聖山,冰峰永矗的肯特汗山,走過數十日見不著一個人影的廣袤沙漠,然後在小城迤都欣喜欲狂的看見人影聽見人聲,突然連濃烈的羊膻味,都覺得親切好聞。

  也是在迤都的小酒館裡,我對著桌縫裡嵌滿黃沙的破舊桌子,心事重重的喝著散發著奶酸氣息的青稞酒時,突然想起,姑姑的忌日快到了。

  而我,已經在關外漂泊了很久,暗衛一度失去了我的消息。

  那一日,我撣撣斗笠上塞外風沙,一年來第一次將目光,投向關內。

  永樂二年八月,我回到北平。

  妙峰山舊地重遊,景色依舊,十萬花林如雪,卻已無人伴我,同覽勝景。

  妙峰山頂,長風鼓盪,吹起衣袂獵獵,恍惚中聽得女子脆笑如鶯,「一輩子理不清,就下輩子再理,你總有軟肋在我手裡。」

  男子聲音清朗沉穩:「無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脅著我,這日子過得才有意思。」

  那聲音如此清晰,如在耳側,恍惚間便似他立在我身後,正待我回首,驀然驚喜。

  我卻直立如昔,不曾回身。

  不過幻象而已。

  呵,我以為捏住誰的軟肋,最終被反覆播弄揉折的,卻是我自己的千瘡百孔的心。

  往事悠悠空記省。

  ……

  妙峰山南麓,昔日山崖早已崩塌,形成一處小山坡,草木無知,歷經造化摧毀之災,不過數載,再次繁盛葳蕤。

  我早已尋不著昔年遺蹟。

  繞著土坡緩緩行走一圈,憑著記憶找著一處山凹,覺得那裡和當年山洞距離很近,便帶了香燭紙錢過去。

  尚未走近,我腳步突然一僵。

  山凹下,嶙峋山石上香燭紙錢齊備,銀衣男子,正微微俯身,以酒相酹。

  這一剎間思緒百轉,最終我還是走了過去。

  他緩緩回身。

  目光交匯的那一刻,至平靜,至洶湧。

  我突然覺得心境蒼老,恍惚間鬢侵雪霜,這兜兜轉轉的日夜,似早已過了數個輪迴,人生里諸般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一一嘗遍。

  換得如今,相對無言。

  此刻的平靜相視,才驚覺,當年的跌宕,激烈,濺血三尺,拔刀相向,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活著,血液涌動著,知冷知熱著,有愛有恨著的,幸福。

  如今也許我依舊知道那熱血激起的滋味,卻已久違,久違至懶於想起。

  在姑姑葬身之地,遇見她殺身仇人,我竟不想再拔劍相對,姑姑也許會責我不孝吧。

  我淡淡的笑著,上前。

  即已相逢,便不必轉身逃避,更不必追究是邂逅還是有心。

  將他的香燭紙錢挪了挪,放上我的,我道:「她未必想看見你。」

  賀蘭悠默然,良久答:「我只做我覺得我應做的。」

  我側頭瞄了瞄,見山凹露出的泥石看來頗為奇異,竟不似造化生成,倒象是後天人力所挖導致,不由咦了一聲。

  他亦側首,口氣清淡:「抱歉,沒挖出來。」

  我怔一怔,這才明白他竟是動用大量人力,硬生生挖出這山凹,意圖挖出姑姑屍體。

  怎麼可能!

  那夜山勢傾頹。猶如天柱將傾,那般徹底的崩塌,姑姑的屍身,定早已粉碎,和山石化為一體,窮盡三生三世,也不可能挖出。

  賀蘭悠身歷其境,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當真會去做這樣的「蠢事」!

  他見我眼光,已知我意思,微微猶豫,只道:「我記得那日你將她頭顱擱於石上,其間有石縫,也許……」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日山體初震時刻,頭顱滾入石縫,卡在石縫間,那麼不會再為外力所損,保全下來是有可能的。

  只是這可能何等渺茫,為了這渺茫至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奇蹟,他派人挖了多久?

  山石間土質新鮮,微帶濕潤,而最近沒有下雨。

  我的心裡,微微酸澀,良久道:「不必了。」

  艱難的道:「也不全是--你的錯。」

  他不答,只看著那一方山崖,良久道:「我並不覺得我對她有錯。」

  我微微苦笑,好,好賀蘭氏風格,我倒忘記了,武林君王溫柔形容下霸氣無雙,向來不憚於輕易決人生死,向來視人命如草芥。

  「我只是,知道你的遺憾而已……」他後一句低如呢喃。

  我默然,上前,焚香默禱。

  姑姑,諒我。

  你曾教導過我,做人貴乎恩怨分明,他虧負過我,但亦再三有恩於我,我終是無法以殺手相待,所以,我只能以那般的方式,為你報仇。

  你可諒我?

  青煙徐徐,飄拂搖動於山林間,猶如薄紗輕幕,又似晃動水晶簾,那一方淡乳色的視野里,艾綠姑姑身姿冉冉,微笑慈憫,一顧溫柔。

  痴兒,不過虛幻,何須自苦?

  我亦微笑。

  閉目,喃喃低誦。

  「須菩提!若有人以滿無量阿僧只世界七寶,持用布施。」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發菩薩心者,持於此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為人演說,其福勝彼。 」

  「云何為人演說?不取於相,如如不動。 」

  「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賀蘭悠一直靜靜站在我身後,負手聽我誦經。

  我回過身,看著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們,尤其是你,就不要在這裡打擾她的清淨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當先向外行去。

  轉過山凹,山勢向上,拾階而行,半山腰處,一處涼亭,鏤雕精細,四角翼然,檐垂金鈴,甚是精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聽得身側流水淙淙,細看卻是用竹管自山頂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訝然,道:「以前好像沒這亭子。」

  他笑而不答,只揮一揮手,立時有嬌俏婢子上前,淺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壺,琉璃杯,雪頂茶,十指纖細柔嫩如青蔥,動作輕巧利落似撥弦,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裡已明白,這亭,這茶,這人,都是紫冥教手筆,只為了賀蘭教主臨時路過享受而已。

  見我環顧四周面露瞭然,對面,垂目斟茶的賀蘭悠,亦溫柔微羞一笑。

  我看著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們不曾這般靜謐相對安坐交談,而不須經歷那些敵對,責難,誤會,和拼殺?

  世事如棋局縱橫翻覆,我們都只不過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還沒謝謝你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搖頭,為我續茶,道:「說起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著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擱了,然後我便找不著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確切消息時,你已經從關外回來了。」

  我淡淡一笑,卻不想作答,只細細撫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蓮花,裊娜婷婷不勝風的姿態頗為動人,我贊道:「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風渾訝雪生香,這蓮當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撫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愛蓮,紫冥宮她住過的寢室內,所有物事,皆有蓮飾,巧的是,她閨諱中亦有蓮字。」

  我隱約記得他母親之死似乎和賀蘭秀川有關係,又覺得不好隨意問人先妣姓名,一時躊躇,他卻已道:「她名莫蓮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動聽的名字,想來令堂在生時,定然絕色無雙。」

  他道:「是,先父很珍愛她。」

  我又在心裡念了念那名字,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然而無論怎麼想,都無法想起自己曾有認識的人叫這個名字或聽人轉述過這個名字,實在思索不出來,只得罷了,且擱心中。

  默然許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動,也不起身,握著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隨即鬆開。

  再抬首時他已神色如常溫和笑問:「不再多留一會?」

  我看向天際雲霞:「不了,聚散因緣,不必強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這一去,我何時能再見到你?」

  我心中蒼涼,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還是隨緣吧?」

  他苦笑道:「懷素,我對於我們之間的緣分,從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緩緩道:「懷素,若你確實和我泯卻恩仇,從此再無芥蒂,你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靜靜注視他,道:「請說,但力所能及,我會盡力。」

  他神色無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歲生辰,按照我們紫冥教的規矩,教主需滿二十五歲,才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後一間,拜受先人遺訓,我想,也許那最後一間密室里,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將這事放在心上,直覺的想拒絕,然而他的神情令我無法出口拒辭,想了想,道:「如此----多謝了。」

  他似是舒了口氣,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貴教的規矩也是奇怪,為何要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

  賀蘭悠道:「聽聞最後一間密室的武功極其霸道詭異,先創教之主是在二十四歲才神功大成的,還險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資質有此險遇,那功法兇險可想而知,為防繼任教主資質有限而又過於急切枉送性命,先祖便定下這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的規矩,也是愛護子侄之意。」

  我聽著這話,心裡忽有不安,我一直覺得,賀蘭悠武功在近年來越發詭異,功力大進,當日金馬山沐昕和他一戰,靠了絕世寶物,不顧生死著著搶攻,又以已之長逼攻賀蘭悠,才勉強打了個平手,若不是外公陣法及時發動,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敗無疑。

  而蒼鷹老人的武功當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齊名,甚至內力造詣還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賀蘭悠卻一直因為賀蘭秀川的緣故,練功受到限制,沐昕本不應遜於賀蘭悠太多的。

  賀蘭悠,可是報仇心切,不顧兇險,搶先練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緊,然而看他神色,並無奇異,似是並未進過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來是我多想,賀蘭悠天縱英才,武功日進千里,也是應該。

  當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別。

  走出好遠,忽聽琴聲清越,穿雲而降,心有所動,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涼亭精雅,好風盤旋,日光闌珊,一雙雪膚侍兒左右侍立,賀蘭悠端坐亭中,長衣飄拂,眉目明艷,俯首的姿勢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羅城之蓮。

  撥弦起清音,錚錚淙淙,濺玉鳴泉。

  琴音中,侍兒啟朱唇,婉孌作歌: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水之南有喬木,我卻不願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遊,我心渴慕卻難求,漢水滔滔深又闊,水闊游泳力不接。漢水湯湯長又長,縱有木排渡不得。)

  我頓了頓,於原地微微沉默,終,不顧而去。

  ……

  永樂二年冬,我在飄蕩近兩年後,第一次回到天山。

  群山環抱中的天池,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倒映著青山雪峰,並起三峰形如筆架的博格達峰,雄偉而沉默的千年相對湖水,雪峰銀光皚皚,湖水澄碧深藍,神池浩渺,如天鏡凌空,造物的色彩,於此處精妙至於極致。

  山莊原本在天山並無別業,後來為製藥之故常常往返,外公便在天池之側,選址建了樓閣,樓名聽雪,高樓之上,天鏡之前,執杯遙望,聽雪入眠,外公暢達曠朗,本就非常人能及。

  聽雪樓外,按例布了陣法,尋常人到得此處,見到的不過是一片山石而已。

  見我回來,大家好舒了一口氣,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然後出門繞天池飛奔去了,棄善怒道:「有半年你跑哪去了?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還有臉回來?」

  揚惡過來一把拉開他,「餵你有完沒完,懷素寶貝難得回來,你是想把她再罵跑還是怎的?我說懷素寶貝,大家都等你好久了,暗衛我們已經重新布置,並新選了一批新人,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你這次回來就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正要回答,忽聽人顫巍巍道:「要走,也得等我這把老骨頭埋掉她再走!」

  我怔了怔,轉首看去,流霞寒碧方崎含著眼淚,正輕輕扶出一位老婦人來,而那白髮婦人,不是我闊別多年的楊姑姑是誰?

  「楊姑姑!」我縱身撲入她懷中。

  她張開雙臂,如多年之前,微笑迎我。

  撲至的一剎那,腦海中突然掠過多年前北平城門,我也曾這般撲入前來接我的艾綠姑姑懷中。

  這一剎的回憶,令我淚涌如泉。

  然後我亦想起,自那年應天闖宮,沐昕成親之後,我已有很久很久沒有流淚。

  如今,就在楊姑姑散發著我童年記憶里最深刻熟悉氣味的懷裡,在娘親生前最親近的人懷裡,盡情的流一回淚吧。

  用淚水,洗盡所有的漂泊,無依,空落,與滄桑。

  狠狠的哭了陣,楊姑姑只是撫摸著我的頭髮,含悲微笑。

  然後輕輕推開我,道:「小姐,你終於回來了,我一直很害怕,走之前再見不到你,怎麼向夫人交代?如今好了。」

  我心一驚,勉強笑道:「姑姑精神矍鑠,好得很,我看再活上幾十年也不是問題,如何就說這話。」

  她笑著拍拍我的手,「生死修短,原本就無需在意,你不必忌諱。」

  我默然,剛才在她懷中時,我已聽了她的心音,又有意無意摸過了她的腕脈,她並無疾病,但確實已趨油盡燈枯之境,時日無多了。

  所幸我回來了,最後一段日子,我終於來得及陪她度過。

  那年除夕,我終於在親人圍擁中過了新年,恍惚間又回到十七歲之前,每年年節,濟濟一堂,吃餃子貼春聯,每個人都會在初一大肆勒索老頭,指望著他口袋裡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

  老頭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別的時候,想都別想。

  我微笑著環顧四周,微笑著在心底祝福。

  外公,你此時想必已在海外某個島嶼上,左擁右抱了吧?那裡,會不會也是今天過年呢?要記得吃餃子啊。

  我……終於失去了沐昕,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這……壞老頭。

  可我,還是很想你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做神仙也要規矩點,知不知道?

  那夜,楊姑姑已不能起床,她躺在臥榻之上,慢慢吃著我餵給她的餃子,含糊著說:「夫人會包……。」

  我嗯了一聲,微笑哄她:「再吃一個。」

  她開心的笑,忽道:「夫人來接我了……」

  我停了手,看著她的眼睛,半晌,緩緩放下羹匙。

  她閉著眼睛,似在默念什麼,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已去了,正小心的用手指輕試她的呼吸,她突然睜開眼,目光清明如嬰兒。

  口齒極其清晰的道:「夫人說,你很好。」

  我呆了呆。

  這許多天,她已不能清晰的說話,今夜,她如此清明。

  悲慟突然湧上胸膛,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

  娘,你來了是麼?

  幽冥陽世,不能相通,唯有此刻游離於陰陽之間,心中或明或暗的楊姑姑,才得見你一面,聽你言語。

  你……不怪我,是麼?

  我微微的笑,輕輕的,落下淚來。

  楊姑姑逝世後,我為她守靈三月。

  三月期滿,離賀蘭悠與我約定的三月三已經很近了,我急急下山,直奔崑崙。

  饒是緊趕慢趕,我依舊遲了一步,趕到崑崙山死亡谷時,已是三月三的正午。

  離死亡谷還有好遠,我便被攔住,紫衣的紫冥弟子神色凝重,道:「尊客遠來,理當接待,只是宮中正舉行先教主祭祀大典並教主生辰慶典,非我紫冥堂主以上職司者,不得進入。」

  我近年來心性平和,當下微微笑道:「我就是來參與盛會的,貴教賀蘭教主去歲曾邀請我參加慶典。」

  他道:「可有證物?」

  我怔了怔,此事倒是個疏忽,便道:「沒有,不過煩請去通報下貴教主,一問便知。」

  他狐疑的看了看我,還是去通報了,稍傾回來,面有疑惑之色。

  我一怔,問道:「怎麼了?貴教主不承認?」

  他搖頭,納悶道:「聽說教主不在大殿。奇怪……」

  我心下盤算,若賀蘭悠不願見我,我便離開就是,正要舉步,卻見一紫袍黑披風男子上前,那弟子急忙上前行禮,口稱護法,我卻認得他就是那日紫冥大會充任司儀之職的林護法林乾。

  他近前來,看了看我,忽道:「可是朱姑娘?」

  我皺皺眉,無奈道:「是。」

  他微微施禮,道:「姑娘可來了,教主昨日還曾說起呢。」說著便邀我進去,我隨他步入谷中,見他神色有些不安,想起剛才那弟子的話,不禁有些奇怪,便道:「恕我冒昧……賀蘭教主現在在哪裡?」

  他苦笑了笑,「朱姑娘,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

  我一驚,道:「怎麼了?」

  他遙望著軒昂華貴的紫冥正殿,皺眉道:「一個時辰前,教主在這殿中行祭祀之禮,然後獨自進入密室,按我們紫冥規矩,除長老外,其他人是不能進入正殿的。按說,教主和長老早該出來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已經超時半個時辰了,他們依舊沒出來。」

  我道:「不能進去看看麼?」

  他搖頭,「祭祀時非經教主傳召,不得進入,否則以叛教論處。」他突然轉頭看我,「所以我剛才見了姑娘,甚是歡喜,姑娘不是我教中人,教規中也沒提過外人進入會如何,倒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我沉吟道:「殿中有幾人?」

  他道:「三人,教主,還有我教碩果僅存的兩位長老。」

  我點點頭,「好罷。」

  ……

  進入大殿,空蕩蕩無人,我轉過事先搭就的祭台,發現祭台下兩名紫袍老者,蜷縮在地,已然斃命。

  目光一縮,我已看出,兩名老者是死在正宗功力深厚的天魔功之下。

  賀蘭悠卻不見人影。

  難道,賀蘭秀川來了?

  我搜尋一圈,目光凝住在祭台後一處壁畫之上,那畫色彩妖麗,繪著人物祭祀,出行,田獵種種,看來卻是熟悉,依稀大漠鬼城入門處的「碧目」之圖,我躍上壁畫,細細觀察那壁中不辨男女的人物的眼睛,那眼睛上一層怪異的晶塊,打磨成無數碎面,殿頂一方透明穹頂漏下陽光,射在那晶塊面上,那目便鮮活有致,看來可隨人移動般。

  我一個個人物的看過去,第三十六個人物,眼睛向上翻,不同於其餘人物的下垂之態,我隨著那目光抬頭,看見的卻是那透明穹頂。

  我咦了一聲,密室總不會在那穹頂吧?那裡一覽無遺,哪可能呢。

  卻還是試探著飛身躍上,靠近時便發現穹頂正中處有一小小突起,看來便如普通裝飾,我伸手一拉,便聽隆隆聲響,大殿正中寶座後屏風緩緩分開,現出一處門戶來。

  那門開至底處,立時又慢慢閉攏,看來機關精妙,我一縱身,投入密道。

  幽深的長廊,一排石階逶迤向下,我看著那石階,心中一動,想起當年自賀蘭悠房中下得密室,賀蘭悠曾提醒過隔兩個石階再走。

  這裡會不會也是一樣?

  我試探著前行,果然無事,走至石階底部,便是幽深甬道,我越走越覺得熟悉,雖說方向不一,但和當年行走那條密道感覺是一樣的,兩壁森黑如鐵,隱隱聽得水聲,巨大的牛油蠟燭燈光昏黃。

  行走一刻,眼前突現一方牆壁。

  說是牆壁,卻色呈透明,如水波隱隱搖曳,明光燦爛,我視而不見,一步跨了出去,果然直直便越過了牆。

  四顧一望,我恍然這正是當年密室,白石建造,四處雕刻詭異繁複的文字狀花紋,而這堵牆,正是那時軒轅無和畢方轉出來的牆,這個密道和賀蘭悠房中的那個密道方向相對,卻是殊途同歸。

  然而,密室依舊,卻無人影。

  聽林乾語氣,賀蘭悠自進殿,便沒有出來,那麼定然是在密室里,為何不見蹤影?

  忽想起賀蘭秀川和賀蘭悠都說過,紫冥教最重要的密室,是「最裡面」一間,既然有「最」,那麼定然不止一間密室。

  密室很大,我一直轉到最裡面,依舊一無所獲,正要再次尋找一番,忽聽有人笑道:「你也來了?既然來了,便過來吧。」

  話音未落,眼前那些紋章突然一變,一陣跳躍亂閃,密室一方看來只是白石的牆壁,突然再次變得透明。

  我也不管是誰發話,一步跨入。

  然後呆在當地。

  ……

  密室正對面,依舊是一副詭異壁畫,左側,賀蘭秀川抱著雪獅斜倚壁牆,右側,賀蘭悠盤坐於地,身後站著畢方,中間卻站著兩個,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人。

  遠真,楊熙。

  這兩個人怎麼會在這裡?

  這兩個人怎麼會在一起?

  今日的遠真,奇怪的穿了一身紫袍,竟象是紫冥教中服飾,但更為華貴些,我認出他,是因為他依舊是最後一次我見他的顏容,難得的沒有易容。

  剛楊熙,神色卻憔悴了不少,也瘦了許多。

  看著他們,我突然覺得心一抽一抽的漸漸抽緊,隱隱中仿佛有什麼黑暗的真相正鼻息咻咻氣味腥臭的逼近,獰笑著,等待某個石破天驚的結局的發生。

  良久,我怔怔的指著楊熙,道:「你……如何會在這裡?」

  他卻有慚愧不安之色,躲閃著我的目光,期期艾艾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卻已無暇再問,一個箭步,趕到賀蘭悠身側,急道:「你怎麼了?」

  他緩緩張開眼來。

  只一眼,我的心便沉到了底。

  他目光虛浮,竟有神光漸散之勢,我大驚之下伸手去探他的脈,手指剛觸到腕脈,便立即被彈開。

  他已經真氣走逆,無法自控,身處瀕死之境。

  發生了什麼?

  誰能令他重創如此?

  來不及多想,我趕緊從懷中摸藥丸,摸到一半手頓了頓,想起武功高絕之人,一旦面臨幾至散功的重創,尋常靈丹絕無效用。

  除非……

  咬咬牙,我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打開布包,裡面一顆赤紅丹藥,大如鴿卵,嗅來隱隱異香。

  山莊三寶,一殺人,一護身,一救人,我唯一沒有使用過的奇寶,就是眼前的靈元丹。

  之所以不用,是因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顆,外公花費十年光陰練成,只為了給我在生死關頭使用,珍貴無倫。

  我毫不猶豫,將丹藥塞入賀蘭悠口中。

  低聲喝道:「快運功!」

  一邊運起我練得不十分到家的天魔內功,勉力助他引導真力回歸丹田,運功時,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體內另有一股霸道怪異真氣在橫衝直撞,我的天魔功對其毫無效用,不由皺了皺眉。

  賀蘭悠勉強又睜眼看我一眼,垂下眼睫。

  我感覺到他已在藥力扶持下,緩緩試圖導氣歸流,微微放心,又怕自己不精純的天魔內功會和他的怪異內功相衝撞,便收回了手。

  他卻突然反手一撈我的手,將一物放在我手心,喃喃道:「紫魂珠……」

  我低首一看,掌心裡滴溜溜一顆紫色玉珠,光澤氤氳,氣味微腥。

  遠真一直注視著我的舉動,此時突然低低一笑道:「懷素,你這藥是老爺子給你的最後一樣寶貝吧?嘖嘖,可惜了的,你難道不知道,他用不著了麼?」

  他又笑指那紫魂珠,道:「以教主之血和施者之血練出同源之珠又怎樣?你現在還剩幾分的凝定神功去行化針大法?去替她解咒?」

  我霍然回身,怒叱:「你是誰!你這居心叵測的賊子!」

  「我是誰?」遠真恍如聽見一個最可笑的笑話,突然狂笑起來,「我是誰?快二十年了,終於有人問我,我是誰?可憐我自己都快忘記了我是誰!」

  他笑聲激烈,鬚髮皆張,悲憤之色溢然,面上連肌肉都在扭曲,看來令人心驚。

  他笑得半晌,忽又道:「不,不對,什麼我快忘記我是誰,錯錯,大錯特錯,我從來就沒忘記我是誰,二十年,這二十年,每一日每一夜,我都不曾忘記過我是誰,不曾忘記我為何落得如此地步,不曾忘記你們!」

  他伸指,指向賀蘭秀川和賀蘭悠,神色猙獰。

  賀蘭秀川一直斜靠著牆壁,神色灰敗,看來他和賀蘭悠兩人剛剛死拼了一場,兩敗俱傷,此時他亦微微張開眼,看了看遠真,忽然笑了笑,道:「我想,我現在知道你是誰了。」

  他邊笑邊自嘲的搖頭,「真的沒想到你居然沒死……」

  猛烈的咳嗽起來,咳出血絲,咳出血沫,他依舊在笑。

  「賀蘭笑川啊賀蘭笑川,你居然沒死!」

  ……

  沒什麼言語比此刻這輕輕一句更令我震驚。

  我呆在當地。

  而掌下,我按著的賀蘭悠的脈息,本已漸漸平緩的天魔內力,突然大大一震,四處亂竄如燎原野草,而原先便雜亂衝撞的那霸道真力,立時竄入奇經八脈,瞬間不可收拾。

  我心一沉,知道大事不好,重傷調息之人最忌心神波動,賀蘭笑川未死之消息不啻於巨雷,狠狠擊在賀蘭悠本已極其脆弱的軀體之上,他要如何經受得起?

  何況,看賀蘭笑川神情,看他匿伏二十載至今日種種舉措,此中必定還有隱情,絕非賀蘭笑川復活這麼簡單。

  我心中憂急,不顧此時貿然使用真力可能導致被反噬的危險,運起天魔功便想助他收攏再次散亂的真氣,卻見他輕輕一讓,睜開了眼。

  嘴唇蠕動著,一聲「爹」到了口邊,卻終於止住。

  我看著他眼神,便知大勢已去,他已經為了這個驚天消息,放棄調息,錯過了最好的復甦機會,只得廢然一嘆。

  剛才的情形,我猜想大約是賀蘭秀川趁賀蘭悠大殿祭祀後進入密室,下手暗襲,殺了長老,跟進密室與賀蘭悠兩敗俱傷,只是他為何突然做此破釜沉舟之舉,只怕和賀蘭笑川多少也有些關係。

  賀蘭笑川此時已經施施然坐了下來,意興飛揚的笑道:「今日人到得齊全,正好,有沒有興趣聽個故事?」

  他一邊招呼楊熙也坐下來,道:「熙兒,你也坐。」

  這聲熙兒叫出口,賀蘭悠晃了晃身子。

  卻如一道閃電劈進了我的心裡。

  賀蘭笑川為何叫楊熙這般親熱?他既然復活,應該與矢志為他報仇的親子賀蘭悠相認才對?為何他對賀蘭悠神情恨毒,漠不關心,反而對本應陌生的楊熙態度慈靄?

  熙兒……熙兒……這是什麼樣的稱呼?

  眼光突然落到室內一枚玉瓶上,瓶上雕著碧水清波,蓮葉田田,弄篙女劃輕舟而來,分花撥葉,姿態曼妙,雖不辨面目,然無限風華。

  我仔細看著那圖,突然渾身一冷,宛如一個驚雷,滾過頭頂。

  這副圖,我見過!

  當年,訓練不死營時,我曾經在楊熙的軍營帳篷內,見過他懸掛一幅畫,畫上有碧水,有蓮葉,有採蓮女,還有一行題字。

  「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記得當時我還拿這畫和楊熙取笑,「可是閣下私慕之女子,假託了這採蓮人?」惹得楊熙神色尷尬,次日再去這畫便不見了,我還以為是楊熙麵皮薄。

  如今想起……

  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家母名莫蓮衣。」

  莫、蓮、衣!

  賀蘭悠的這句話閃入我腦海時,我不能自控的顫抖起來,狠狠咬了咬舌頭,劇痛襲來,我才勉強鎮定些。

  我終於明白那日賀蘭悠和我說起他母親名字時,我為何有熟悉之感,原來就是這幅畫上題字的緣故!

  那麼楊熙……楊熙……

  難道……。

  我的心,直若沉至深水之中。

  不,不要,那樣對賀蘭悠,太殘忍。

  我惴惴不安的觀察賀蘭悠,他臉色雪白,目光低垂,我不知道他猜出了多少。

  那廂,賀蘭笑川卻已經說起了故事。

  「很多年前,一個武林霸主,在一次巡視分舵中,愛上江南蘇州府一家農戶人家的小女兒。」

  「那女子生於水鄉,性格亦溫柔如水,尤其風姿絕世,容色無雙,雖然不會武功,霸主依然不顧他人勸說,堅持娶了她。」

  「他極是愛她,每聽她說話,哪怕是最尋常的言語,也覺得歡喜,看她繡花,哪怕一繡數個時辰,也覺得光陰靜好人生無憾,婚後很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繾綣的日子,女子很賢惠,行止有度,嫻靜淑德,贏得上下交口稱譽。」

  賀蘭笑川說到此處,神情溫柔,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那段日子,令他頗為懷念。

  賀蘭秀川卻冷笑一聲,道:「自我陶醉的武夫。」

  賀蘭笑川也不理他,繼續道:「只是那男子素來是武痴,功名利祿一概淡然,唯獨武學一道,極其痴迷,雖得嬌妻,如膠似漆,依然不肯荒廢武功,那時他的凝定神功剛練到第五層,凝定神功第五層練功要求奇特,雖不禁男女之欲,但男子不可泄一分精元,否則前功盡棄。」

  「那男子剛剛新婚,又要閉關練功,又不能泄元,唯恐委屈了嬌妻,便白日練功,夜間前來陪伴,依然行男女之事,只是最後關頭,男子總是偷偷點了女子睡穴,不令她得知他未曾行完夫妻之禮。」

  賀蘭秀川突然皺了皺眉,道:「你那時練的是第五層?你不是和大家說的是第六層?你——」他似是突然想起什麼,臉色大變。

  賀蘭笑川得意的冷笑一聲,道:「為什麼要告訴你們真話---不出幾月,男子第五層功力將要突破之時,女子突然懷孕,男子十分欣喜,但也有些疑惑,明明沒有泄元,為何女子依舊能懷孕?」

  「但他太過信任愛戀那女子,於是想,許是自己情熱之時,難以自控,泄出一絲半毫的也未可知,而秘笈有說不宜泄元,但也沒說一定會毀功,前面練過此功的也無先例,也許,是上天看他痴迷武學,年近三十尚無後嗣,故此降福於己。」

  我聽他說得直接,微微有些臉紅,將目光掉轉,無意中看見賀蘭秀川面色慘白,手指微顫,目光卻一瞬不瞬的,盯著賀蘭悠。

  「孩子降生,是個男孩,他極是欣喜,給他取名悠,祈望他這一生榮華貴盛,意態悠閒,然而產褥之中,她卻鬱鬱寡歡,日漸消瘦,男子命人精心伺候,她依舊大病一場,病好後人便沉默了許多,無論男子怎生討好於她,她總是愁眉難展。」

  「那時男子神功已至第六層,再無顧忌,男子以為是新婚時冷落她之故,便越發體貼溫存,如此過了兩年,悠兒三歲時,她再次懷孕,這次生下的是雙生子。」

  「兩個孩子雖是雙生子,卻長得不象,且稟賦都不甚好,幼子自幼神智不全,長子體弱多病,男子對他的怪病束手無策,而女子生產後,也一直懨懨欲病,不但不撫養兩個新生兒子,連悠兒也不見,那時悠兒作為長子,已經分殿居住,有時由僕從帶著進來,看看弟弟們。」

  我望了望賀蘭悠,他垂目而坐,一言不發,緊緊咬著嘴唇,唇色艷紅,臉色更加白得驚人。

  「後來男子聽說,北平一帶有個怪醫,極擅醫術,只是性情古怪,不肯出診,便親自帶了孩子,準備去投醫,臨行前一夜,女子突然心情好了起來,親自備辦了一桌好菜,頻頻執壺勸酒,自女子生下雙生子後,難得待他如此,男子心情大好,便多喝就幾杯才上路。」

  他言至此處,雖仍舊平靜,但語氣已轉森寒,每個字中都隱含凜凜殺氣,溢出齒間。

  一室聆聽的人們,俱都心生寒意,隱隱不安。

  「一路倒是平靜,但是到了終南山下,男子突然發現,自己的真氣突然運轉不靈,其後每行一步,真氣便散一分,直如行走刀尖,他知道自己著了道,無奈之下,將兒子託付當地一個楊姓農婦,自己尋了處山洞,意圖逼毒,逼至一半,忽聽唿哨聲響,有黑衣人蒙面襲至,他勉強應付,終於不支,散功倒地。」

  我將這話和當年外公和我提起的做印證,暗暗點頭,想起他英雄末路的淒涼,亦不由慘然。

  「男子醒來時,便見一老者在照顧他,當時他生機將絕,又道必是妻子下毒害他,想她自嫁他之後,他不知珍惜痴迷武學,令她日日獨守空房,青春少婦,寂寞無可紓解,因此生恨,想來想去終究是他的錯,那時依舊不忍怪她,只覺得是自己不好,辜負了她。」

  他自失的笑了笑,已換了口氣,道:「什麼他不他的,就是我罷,我當時正在鑽研拈花指決,身上帶著指訣的下半部,不願留下便宜了其他人,這人於我有一面之緣,看面相也不是惡人,便贈他也罷,他堅辭不要,我道:『拿著罷,我到這一刻才明白,武學一道永無止境,於此過於偏執妄念,也是入魔。』又對他道,我一生痴迷武學,所誤良多,臨到將死,才悟到為這區區俗世境界尊榮,丟棄了許多更可寶貴的東西,但望我的後人,永遠不要步我後塵,被絕世武學所迷,誤墮迷障,只需做個簡單快樂的人,珍惜他應珍惜的一切,不要象我這樣臨死方覺得負人良多才好。」

  「這番話當時發自肺腑,字字真言,然而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賀蘭秀川懶懶一笑,道:「你當然錯了,因為,那毒是我下的,那黑衣人也是我指揮當地分舵伏擊你的。」

  賀蘭笑川冷笑,「我那時還沒想到你身上,我下了終南山,胡亂奔走之下竟然迷了路,不知怎的栽入一個臭水潭,我在那淤泥潭裡昏迷了三天三夜,竟然醒了過來,功力雖已散去,但不知怎的性命卻沒丟掉,後來我發現那潭上土崖頂長著些奇怪的野果野草,成熟了後掉入潭中,久而久之淤成了臭泥潭,然而不知道是這些草中哪些起了作用,我僥倖保住了性命,但是同時,我的容貌也大改,臉色從此斑駁,再也不能洗去。」

  「我自終南山下來,心中萬念俱灰,再也不想回崑崙,又聽說秀川做了教主,我一直對秀川很信重,如今我失去武功,已不配再為一教之首,也不配再做她的丈夫,紫冥教託付給他也好,於是便回頭想尋我那兒子,誰知不過幾日,那家人便不見了,說是家中有人暴病身亡,寡婦帶著孩子去投奔親戚了,投奔哪裡,也不知道。」

  「我那時失去武功,身無分文,在終南山下轉悠,餓極了便乞討偷食,常被人打得一身是傷,滿地亂滾,縮在草堆里呻吟時我也怨恨過她,但想著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報應,是老天懲罰我的不真誠。」

  我聽著他平靜語氣,微微一顫,想到當年,一代天尊,武林之主,一呼而萬眾應的人上之人,一朝之間,為人暗算,失去武功,權位,容貌,尊嚴,淪落至如此慘境,而當年那個拈花指訣上僅僅憑筆跡便英風烈烈令人懷想的男子,最終因為仇恨和折磨,變成眼前這個隱忍二十年,連武功和真面目從此都不能再擁有的人,只覺得世事陰詭,命運淒寒,令人生栗。

  「有次打得最慘的時候,我被打斷了腿,在路邊呻吟,突然有兩騎停在我面前,男子英俊軒昂,女子容貌絕俗,恍若神仙妃子,」

  說到這裡,賀蘭笑川對我看了看,道:「那是你爹娘。」

  我震了震,未曾想到此事還有我爹娘參與,聽他道:「燕王當時對我看看,倒沒什麼興趣,是舞絮停了下來,道,這個人骨骼清奇,不似圉於泥塵之人,如何會淪落至此?」

  「她這樣一說,燕王倒來了興趣,道『你看人總沒有差的,既如此,我救了他便是。』命人給我治傷,要我做了他的伴當。」

  「大約做了燕王隨從不多久,舞絮便和燕王決裂了,燕王帶我回了北平,找了個名醫給我看傷,這人武林世家,極擅治各類內傷症候,對各類武功也極博覽,我終究是個好武之人,因此與他甚是投機,有次談得興起,我突然想起那個神功第五層的疑惑,便問起他。」

  「我沒說是自己,只說是聽說,當時他聽了,一拍大腿,笑道:那位仁兄是誰?恁可憐的,被戴了綠帽子!」

  這話恍如巨雷劈在我耳側,當時我就呆了,我便問他:「難道神功第五層泄元,真的會前功盡棄?」

  「他道:『何止前功盡棄,只怕還會重病。』」

  「我呆呆道:『那……』」

  「他道:『既然無事,那定然沒泄精元。』」

  「我道:『你此話當真?』」

  「他斬釘截鐵:『絕無虛言!』」

  「當時我恍若失魂,渾渾噩噩不知所以,原來我的散功,失位,我所吃的所有苦楚,原來這許久的愧疚,自責,甘心情願的自我放逐,都是我可笑的自我迷惑,都是我自作聰明的放過了那對欺騙我,傷害我的姦夫淫婦,可笑我明明被人所害,卻連報仇都沒有想過!」

  「我怎麼能令害我的人猶自逍遙?怎麼能不報散功辱身之仇?怎能不奪回我所失去的一切?那夜,天降雷雨,電光如蛇,天公亦為我鳴不平,我立於當庭,任暴雨潑面,以血為誓,窮盡此生,必報此仇,我要讓害我的,令我蒙羞的所有人,都落得比我更悽慘的下場,我要他們縱入九層地獄,亦魂不能寐輾轉呼號!」

  一陣僵冷麻木中,我伸出手指,狠狠塞進自己嘴裡,拼命努力制止自己呼叫出聲,不,不要,不要是那樣——

  手心下,賀蘭悠的身體如此僵硬冰冷,若不是我依舊感受到他微弱的脈搏,我幾乎以為他已死去。

  「我去打聽了江湖上的消息,又遠赴崑崙,用了許多辦法探聽了一點紫冥教內情形,然後我便知道了我該如何去以最殘忍的方式去報復,於是我去求燕王,我對他說出了所有秘密,我求他幫我,在賀蘭悠長成後,全力扶持他和賀蘭秀川做對,燕王問我,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我說,我將來會報答他,而且賀蘭悠從小不凡,你若能在他微薄之時幫助他,他總有回報你的那一天。」

  「然後我將歷代教主都隨身攜帶的神影護衛圖留在燕王府,請燕王將來在合適的機會將這個透露給賀蘭悠知道,他一定會尋機來取,我要看到他父子相弒,就必須先令賀蘭悠長成,壯大,直至與賀蘭秀川勢均力敵,然後,就會很精彩很精彩……」

  賀蘭笑川目光陰鷙,嘴角的笑紋陰惻惻,言語間恨意森森,我怔怔的聽著這一段不為人知的武林公案,亦覺得寒意從心底湧起不可斷絕,跪在賀蘭悠身邊,我幾乎已經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只用力扶住他不住顫抖的身子。

  而賀蘭秀川臉色死白,幾次欲言又止,終究是沒有開口。

  「請託燕王后,我離開燕王府,著意去尋找那個老人,想討回我的指訣,重新練回武功,結果當我遇見他時,他恰逢受傷後中了風寒,我見他性命危殆,便照顧了他幾天,結果無意中發現這老人學究天人,竟是百年難遇的奇人,我便下定主意,要拜他為師,他醒來後,我再三求懇,他先是不肯,後來我在院中長跪一夜,次日晨,他喚我進門,坐在榻上,看了看我,道:你目有潛光,心懷異志,本非我道中人,奈何有此一緣,天命違者不祥……你若拜我為師,便得忘卻前生恩怨,你肯不肯?」

  「我當時心中驚震,但想也不想便應了,他注目我良久,嘆息一聲,道:『就知道不該欠人的……天意……避也無用。』便收了我做弟子,給我取名叫遠真。」

  「他問我要學什麼,我說學異術易容輕功,我知道這老人智慧若深海,對他說謊是沒用的,便承認自己確有仇家,但並不希冀報仇,只求自保而已,老人並不言語,只教了我要學的。」

  「我害怕老人洞若明燭的目光,害怕他認出我是當年那個終南山偶遇之人,藝成後很少留在他身邊,何況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以採藥為名,縷縷遊蕩在崑崙附近,日日觀察著那對父子,那時,她已逝世,我想,蓮衣,上天真是厚待你,你竟沒能活著,等到我--——同時,我和左護法軒轅無通上了消息。」

  賀蘭悠再次震了震,我俯首,伸手過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很快在軒轅無面前證實了我的身份,當然,沒全說實話,他本就是我的忠實臣子,為了怕他嘴不嚴實壞了我的計劃,我要他立誓,在賀蘭悠二十五歲之前,不要告訴他我還活著。」

  「通過軒轅無,我將賀蘭秀川因篡位而致未能掌握的紫冥教的最高機密,慢慢透露給了賀蘭悠,鷲騎,拈花指訣修煉不當的破綻,鷲騎以崑崙絕崖上千蜂洞內寶椆花餵養最佳,那需要身形瘦小善於攀爬的種族,如都掌蠻人,才能採摘……最後,我指示軒轅無潛入這間密室,將教主密室里的凝定神功第八層的法決,提前給了賀蘭悠。」

  「軒轅無也知道教主密室內有霸道功法之事,他起初有些疑問,我騙他說,賀蘭悠根骨不凡,自小我曾給他伐筋洗髓,定可無虞,他若不早日練成神功,如何在賀蘭秀川手下有自保之力?軒轅無向來對我深信不疑,因此便將法決交給了賀蘭悠。」

  我心中轟然一聲,眼前一黑,原來我那日的預感竟是真的,賀蘭悠,賀蘭悠——

  「我給他法決時,算過時間,以賀蘭悠的資質,定可練成,但過於冒進的結果,便是遲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以我對賀蘭悠功力的推算和對凝定神功的了解,今年三月,賀蘭悠定有散功期,此時必須靜養閉關,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舉。」

  「軒轅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獻計賀蘭悠,假稱賀蘭笑川未死,出現在大漠,賀蘭秀川聽見這消息,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崑崙山之誓,趕去大漠,發現被騙,他殺了軒轅無,真好,省得我滅口,而軒轅無臨死前,交給賀蘭悠所謂的『賀蘭秀川弒兄』證物,其實那證物,是我偽造的。」

  「他死後,賀蘭悠齊集勢力,反擊賀蘭秀川,將他趕下教主位,眼見他一步步向著我安排的方向走,我真是痛快絕倫。」

  「後來,燕王攻下京城後,我在應天黔國公府,遇見熙兒,其實我很早就已經找到他,我甚至通過他養母,交了副當年我帶著的他母親的小像給他,並留下了武功心法給他研習,但是同樣為了保密,我沒和他相認,也沒敢給他太高深的武功,直到那天相遇,我覺得時機已成熟,我告訴了他他的身世。」

  「後來……」他突然轉向我,笑笑,「我一向重諾,無論什麼樣的誓言,我都會去努力實現,所以,我應燕王的要求,設計騙來了方家後代,楊熙營中專訓出的善於追蹤隱匿的部下,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我們父子,還了燕王的情。」

  我目光轉向楊熙,想起黔國公府那次見他時他的蒼白神情,想起謹身殿校場演練之後他離開時的欲言又止,對他緩緩現出一個瞭然嘲諷的冷笑,他滿面羞愧轉開頭,不敢接我的目光。

  「然後……便是今天了,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我苦心孤詣隱忍多年,步步為營時時設局,多少日子被仇恨咬齧輾轉夜不能眠,無數次深夜裡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計謀和下一步計劃,就是為了今天。」

  「在今天,你,」他微笑一指賀蘭秀川,「你一聽說那賤人留下書信給你,你便不顧生死的奔來了。」

  「在今天,你,」他再微笑一指賀蘭悠,「你滿心誠意的給你的假爹祭祀,卻被親爹伏擊,恰正值你莫名散功,你拼死反擊,凝定神功第八層全力拼命,誰人可擋?然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來,笑得捂住肚子,笑得眼淚飛迸,「真好笑,真好笑,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真開心,我真快活……」

  一段無人得知的江湖秘聞,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錯綜複雜的恩怨情仇,一段漫長延續至二十載的血淚斑斑的詭譎風雲,結束在他狀似瘋癲的笑聲中。

  沒有人再能說話,只有他無限悽厲恐怖的笑聲在室中迴響,撞擊在牆上,再陰森飛竄在密室里,帶著血,帶著淚,帶著利矢,帶著陰風。

  人人,中箭受傷。

  血流成河。

  我攥緊賀蘭悠的手,仿佛覺得那樣便會給他一點支持和力量,然後我發覺我的手亦其冷如冰,兩個人的溫度相加,竟尋覓不到一絲溫暖。

  我悲涼的呆坐在地,想,賀蘭悠,從今後,你要到哪裡去尋你的溫暖——

  一室死寂,能說話的,不想說,不能說話的,已經寧可在那些刀矢般的言語和淒冷的現實里死去。

  很久以後,賀蘭秀川緩緩抬頭。

  他神情怔怔,半晌遲緩的道:「……不,不是他……不會……」他目光轉向賀蘭悠,嘴唇顫抖著,卻始終不敢開口。

  賀蘭悠卻根本不抬頭,只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拼力扶著他,他已經倒了下去。

  賀蘭笑川獰笑道:「不會什麼?說到現在你還不明白?這個孽種——」他一指賀蘭悠,「是你的親生兒子!」

  「不!」

  賀蘭秀川唇色青紫,掙扎道:「不,我們只有一次……她和我說,不是,不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誰的!」賀蘭笑川冷笑,「她同時和兩兄弟有染,她並不知道我練功不能泄元的事體!」

  「只有一次?」他想了想,笑了,「那麼,熙兒和畢方就確實是我的親生子了,嗯,我也一直覺得是……」他突然笑轉向賀蘭悠:「還沒謝謝你,這許多年,拼死保護了我的兒子。」

  一語如重錘擂心。

  賀蘭悠晃了晃,一口鮮血灑落衣襟。

  然後,他委頓下去。

  倒在我懷中。

  這許多年來,這堅強隱忍的少年,無論身受怎樣的酷烈苦痛,不曾有過動容改色。

  我未曾眼見過他因任何苦難稍稍皺眉。

  他溫柔好似春風,心卻堅硬剔透有如琉璃水晶金剛石。

  風雷不折,雷霆不驚。

  然而此刻,他倒在我懷中。

  我抱著他,一腔欲待跳起向賀蘭笑川責問的憤怒,皆化作無語的悲傷。

  賀蘭笑川,你果然深切了解,如何將仇恨回報得淋漓盡致,如何令傷口被更深撕裂。

  賀蘭悠幼失怙恃,歷盡甘苦,直至今日之前,在他放棄一切,犧牲一切,踏上復仇路途,以為終於了卻一生執念,終於大仇得報的此刻,你輕輕數言,讓他終生的努力,終生的仇人,一朝翻覆。

  他以為父親和長弟為叔叔害死。

  他費盡心機,保下僅存的幼弟,不惜改換他身份,對外宣稱教主幼子已病死。

  他多年來,步步為營,機關算盡,一路踏血而行,辜負拋卻無數。

  然而到頭來。

  他的父親是別人的父親。

  他的弟弟是別人的兒子。

  他自己的父親是他一直以為的仇人。

  他拼死保護的是仇人的兒子 。

  用盡手段要殺的卻是自己的父親。

  太過諷刺,太過滑稽。

  太過殘忍,太過悲涼。

  賀蘭悠,你要如何承受?

  對面,賀蘭秀川終於再也站不住,順著牆滑坐下去。

  他突然喃喃道:

  「我早該知道的。」

  「我問過她,她總是哭,她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又對我說,不要殺了他啊,不要殺他。」

  「我以為她是心疼兒子……好,我看在她面上,不殺賀蘭悠。」

  「他長得象她,我有時想下手,臨到頭來也放棄了……」

  「她那麼寂寞。我永遠記得我第一次看她,她獨自在園中喝酒,堆雲鬢一抹瓊脂,蹙春山兩彎眉黛,神情楚楚,風姿婉轉,眼波一轉間便是一首江南小令,我當時看得呆了,心想,這樣的女子,原該被男子放在手心珍愛,如何就嫁給了笑川那個只愛練武的莽夫,可惜了一朵嬌花,從此要寂寞終老。」

  「自此我常在園中出入,反正白日哥哥總是不在,她很溫和,也很矜持,始終牢記著嫂子的身份……我很無趣,然而看著她無雙顏色,我又不舍放棄,我對自己說,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天我喝多了酒,酒壯人膽,我突然什麼也不想管,我命人送了盅紫金參湯,參湯里,下了迷()藥。」

  我聽到這裡,忽覺得紫金參湯這四個字有些熟悉,懷裡的賀蘭悠卻動了動,我低首看他,霍然想起當年我們初去紫冥宮,在宮門前,賀蘭悠攔阻賀蘭秀川將我們帶走,曾說過一句:「家母託夢,請我代謝叔叔,那紫金參湯,果然十全大補……」

  想必那時賀蘭悠因為此句,以為紫金參湯下了毒,母親也是被賀蘭秀川害死。卻不知其中另有隱情陰錯陽差。

  「……她尋常人家女子,不懂江湖伎倆,一夜春風,還以為自己耐不得寂寞,做出那等敗壞婦德之事……羞憤之下便欲尋死,我嚇得日日看守,她性情內斂,含悲忍辱,在哥哥面前也不露分毫,後來發現自己懷孕,越發鬱郁,從此拒絕見我。」

  「笑川失蹤,我以為她要跟了我,誰知道她搬進居安院,一心一意做她的寡婦,從此再沒見我……她定是臨死前相通了其中關竅,是以那日,賀蘭悠說到紫金參湯……」

  「她死後,我遷怒下人。當初侍候她和笑川的宮人,我全數殺了,這段往事,從此深埋……」

  「教主密室寶冊,記載著歷代教主名號,首頁便血淋淋寫著,天降咒詛,不佑賀蘭,凡我賀蘭子弟任教主者,斷不可動情,否則必悽慘以終,切記切記……我卻不肯相信……」

  他苦笑了聲,再一聲。

  緩緩伸手,摸了摸懷中雲奴,道:「雲奴,我終於知道了,原來,早死的那個有福啊。」

  雪獅似乎聽懂主人的悲傷,仰頭嗚咽,輕輕舔賀蘭秀川的臉。

  賀蘭秀川摸摸它的頭,微微沉思,突然懶懶對我招了招手。

  我怔一怔。

  他道:「小姑娘,你身中紫魂珠之咒還未解是吧?賀蘭悠進入密室,就是為了尋同源之珠給你解咒,可惜還沒來得及看解法,就被我……我們父子只怕都活不了啦,既然如此,我來替他完成這個心愿罷。」

  我端坐不動,直覺此時心中空茫憤恨,哪裡提得起力氣去解什麼勞什子紫魂之咒,聽他那口氣,若不是為這見鬼的紫魂珠,賀蘭悠未必會被賀蘭秀川偷襲成功,這一刻我萬分痛恨自己的無用,然而轉念想,如果偷襲不成,賀蘭悠一掌劈死賀蘭秀川——那同樣是個不能接受的慘烈結果。

  事情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無論往哪個方向前行,前方都是森森懸崖,無論選擇怎樣的結局,都逃不開殘酷的結果。

  命運何其殘忍如斯,人心何等冷酷如斯。

  見我不動,賀蘭秀川挑了挑眉,輕輕道:「難道你要他帶著遺憾去死?死後靈魂依舊為你不安?」

  這話令我驚得跳了一下,死——這個寒酷的字眼……當真要降臨到賀蘭悠身上?

  不!

  懷裡,昏昏沉沉的賀蘭悠突然輕輕動了動,伸出手,虛軟無力的推了推我。

  我俯首看他,他依舊閉著眼睛,手卻又推了推。

  我知道他是催我過去,忍著眼淚,將他放下,輕輕靠在牆壁之側,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

  他面色死灰,但居然露出一絲慘澹的笑意。

  我的眼淚差點迸濺而出,硬是咬緊嘴唇過去賀蘭秀川身邊。

  賀蘭笑川也不阻擋,只是冷笑著看著。

  賀蘭秀川見我過來,慵懶的笑了笑,走近看他,才發現他比賀蘭悠神色也好不了多少,秀麗的容顏一片泛著死氣的白色。

  見我端詳他,他無力的笑笑,道:「那孩子,好武功。可惜……」

  他不再說話,取過我掌中的紫魂珠,仔細端詳,突橫指一按,「波」的一聲,珠子粉碎。

  立時散出一片帶著血腥氣息的紫氣。

  他立即指成拈取之勢,一捋,一抖,那紫氣竟被他的真力凝成細長針狀,他舉「針」在手,低喝:「手腕!」

  我遞上曾被紫魂珠入體的手腕。

  他一「針」刺入。

  我腕間一痛,隨即心頭一緊,似被何物牽扯。

  「針」入一半,賀蘭秀川已生額汗,微微一頓。

  他閉閉眼,吸一口氣,隨即勉力繼續,指尖快如閃電,點,撥,戳,取,一套複雜的手勢,看得人眼花繚亂,眼見那紫色長針色彩越來越紫,血腥氣越來越濃,他目光也越來越暗淡,汗濕重衣。

  一刻鐘後,他低叱一聲,突然咬破指血,滴血至已成紫金之色的針。

  血色竟然微金。

  血滴乍入,針突然消失。

  他橫掌一掠,收勢,道:「好了。」

  聲音低微。

  賀蘭笑川在一側冷笑道:「你重傷垂死下還強施化針大法,你是覺得生不如死想快點死呢,還是想最後討好下你兒子?可惜,你用不著了……」

  「哦,」賀蘭秀川微笑,「我什麼都不想,我在想另一件事,賀蘭笑川,你知不知道這教主密室里的另一個秘密?」

  「哦?」賀蘭笑川斜睨他,「你又玩什麼花樣?」

  「我想,」賀蘭秀川慢吞吞道:「你這個全部心思只在武學上的痴子,定然沒想過這樣一個問題:我紫冥建教百餘年,歷代教主的遺蛻,卻從來無人得見,你不覺得奇怪麼?」

  「奇怪什麼?」賀蘭笑川滿不在乎道:「許是葬在不為人所知之處吧。」

  「你乾脆說他們都羽化升仙算了,」賀蘭秀川笑起來,「原本我也不知的,原本我連密室都進不來,是朱姑娘他們來過那次,我才發覺有這個密室,知道了,再找到便容易得很……這個秘密很重要,關係到你我身後之事,反正我要死了,我也不妨說出來。」

  賀蘭笑川依舊一臉戒備不信之色,但聽到身後之事四個字,還是不由自主的隨著賀蘭秀川目光,微微向後看了看,道:「什麼?」

  正是那一偏頭的剎那。

  「那就是——」

  賀蘭秀川突然將雪獅扔向楊熙,橫身飛起,身如飛鶴橫越長空,只一閃便撲到賀蘭笑川身前。

  「教主密室牆壁後,就是孤崖暗河!」

  一切只在閃念之間。

  雪獅白光一閃,腥風陣陣撲向楊熙,楊熙猝不及防手忙腳亂應付,無暇他顧。

  賀蘭秀川已一把抱住賀蘭笑川,一腳橫踢在牆壁上。

  轟然一聲,牆面壁畫,碧目大放光華,牆體一分。

  現出黝暗懸崖,腥臭氣息突涌,隱有水浪低嘯之聲。

  賀蘭秀川已抱著賀蘭笑川栽了下去。

  聽得他愴然長笑:「此乃教主葬身之所,正合你我!」

  我撲向崖邊,半空中見紫光一閃,賀蘭笑川驚而不亂,忽提氣一喝,脖頸,腰部,腿部,皆宛如絲線般柔軟詭異的繞了一圈,身如軟帛般從賀蘭秀川懷抱中脫出,隨即重重一腳,生生蹬在賀蘭秀川身上,利用賀蘭秀川下墜之力,托飛自己上浮數寸。

  也只是數寸而已,暗河吸力之大,身浮半空之人如何抗衡?

  似是感覺到了暗河的恐怖,賀蘭笑川驀然一聲長笑,道:「一起吧!」

  銀光一閃,自暗黑之處追躡而來,宛如有眼睛般霍地纏住倚在壁邊的賀蘭悠,呼的將他飛快拖下。

  畢方發出了我進密室來的第一聲慘呼:「哥哥!」

  我一回首驚得魂飛魄散。

  彼時我因為拔除紫魂珠之故,身在崖左側,賀蘭悠在右側牆邊,兩人足足隔了一丈遠近。

  此時撲過去已怕來不及。

  我大喊一聲,一邊飛撲向賀蘭悠,一邊照日劍撒手扔出,不顧一切飛斬那銀光,卻斬在空處。

  那不是銀絲。

  那是賀蘭笑川的氣勁所化,有形無質。

  賀蘭悠已無聲的掉下崖。

  我堪堪撲至,於他身子剛剛墜崖那一刻,死命拉住了他手腕。

  我幾乎是貼地撲過去的,用力巨大,手臂衣服在地面摩擦下瞬間破爛,皮開肉綻鮮血橫流,可此時我哪記得疼痛,我只是死死的拉住他,用盡我全身的力氣。

  如此……沉重。

  此處暗河的吸力,較之當年我親自體會的那一處,似乎更為巨大。

  賀蘭悠的身下,還吊著個如附骨之蛆的賀蘭笑川!

  兩個人的體重加上暗河吸力,我只覺得我的手臂馬上就要斷裂。

  崖下,賀蘭悠緩緩睜開眼睛。

  輕輕道:「照日劍……扔給我。」

  我想也不想,立即扔下照日,賀蘭悠空著的那隻手微微一抬,接住照日。

  他緩緩俯眼看去。

  正雙手抱著他腿,努力和暗河抗衡的賀蘭笑川臉色已不似人色,看見賀蘭悠的目光,他一臉驚駭,嘶聲道:「別——別——」

  我看見他胸口血色殷然,想必賀蘭秀川臨死前,也賜了他一記,所以他無法飛躍上崖。

  賀蘭笑川汗落如雨。

  賀蘭悠只是漠然,一言不發。

  看也不看,抬手一划。

  血花濺起,雙臂全斷。

  賀蘭笑川慘嘶著翻滾下去,瞬間被暗河吞噬。

  無論情不情願,這對生前爭鬥不休的兄弟,終究葬身一處。

  驀然一聲悲嘯,我抬頭,便見雪獅縱身一躍,白線般射下孤崖。

  它……去了也好。

  此時我手上壓力略減,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但已不至於有立時斷裂之虞。

  看著賀蘭悠,我顫聲道:「試著歸攏你的真氣好不好?合我二人之力……你可以上來的。」

  心中一片慘然,是的,借靈丹之助,賀蘭悠也許能將最後一點真力聚攏,抗過暗河之力上得崖來,可是這麼窮盡全力的最後一施展,他功力根基便再也保不住,從此全毀,靈丹只能保他不死,從此他卻只能是廢人了。

  賀蘭悠何等人,他自己定也是知道的。

  他卻對我的話聽而不聞,只是仰頭看我,許是臨近死亡,平日裡迷離幽魅的目色在這一刻看來分外清明,目光純淨如黑色琉璃。

  暗黑背景里,武林君王顏色如花,依稀當年那抬首間對我一笑的少年。

  我忍著淚,努力伸手,不顧筋骨幾欲扯裂的疼痛,拼命攥著他不放。

  他卻似乎在出神,突然喚我:「懷素。」

  我哪有心思理他,全力和暗河的巨大吸力抗衡,滿頭裡迸出汗珠。

  他又喚:「懷素。」

  我這才將目光稍稍轉向他,「嗯?」了一聲。

  「我死後,你記得要嫁人,」他淡淡倦倦的道:「沐昕很好,答應我,嫁他。」

  我又急又怒,呸的一聲道:「這時辰你操的哪門子閒心!沐昕是駙馬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不生氣,甚至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不過我總覺得……他不會那麼老實的去娶常寧,他就算是駙馬也該是你的駙馬,別人,誰配?懷素,你是局中人,你失去沐昕,傷心的昏了頭,其實你應該想想,沐昕那傢伙,當真算聽話的好人?」

  「所以,」他慵懶的道:「嫁他吧,答應我。」

  我咬牙不語,手下氣力卻正逐漸消失,我的全部力量,只能勉強和暗河巨大的吸力抗衡,拼命阻止那無窮無盡的吸力將他拖拽入深淵,再無力將他拉起,而我手指扣著的他的腕脈,亦能感知到他正在散功,天魔功我亦有練,我知道散功時如身受車裂之刑,慘烈絕倫,何況他的凝定神功定也散了,然而他的神色如此平靜,在最後時刻,面上竟生出一層淡淡的瑩潤的輝光,如明珠美玉,皎皎清華,令我無從猜測他此刻忍受著怎樣的痛苦,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和我說話,急亂傷慟之下我不敢再多作糾纏,哽聲道:「好,好,我嫁,你先試著歸攏你的殘餘真力……」

  他卻仿佛沒聽見我的話,只道:「你先發誓。」

  我無奈,只得胡亂發了個誓。

  他聽著,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嗯了一聲,道:「你很重諾……我放心了。」

  我道:「我答應你了,那你試試啊……試試運功……」說到後來我已近哀求。

  他不理我,只突然伸手入懷,摸出一個舊錦囊,低首看著,輕輕嘆息。

  我不明所以的將目光投過去,震了一震。

  那是湘王宮前,我交託心事,看似無意實則珍重交付的皇族玉佩。

  湘王宮一別,再見,物是人非,當初贈佩的旖旎心情,一日日為誤會推拒錯失消磨,直至妙峰山山洞中,姑姑屍體前,當我生起索佩之心時,我和他,從此再不能回到當初。

  我曾經純美無垢,不曾為世事污濁過的愛戀,如此短暫,真的只是星輝一瞬,交睫之間。

  對著那色澤已微黯的錦囊,我凝噎至無言。

  他神情無限珍愛的細細摩挲了錦囊,再收入懷中,對我歉意一笑,「對不起,我不想還你了。」

  我仰頭,忍住即將流下的淚,「我沒打算要回。」

  「也好,」他輕輕道:「那小子抱得美人歸,總不能我落得什麼都沒有……」

  「呵……」他突然又倦倦笑了笑,依稀初見的羞澀笑容,輕聲道:「呸,我一直在裝什麼大方……我告訴你,其實我很嫉妒……憑什麼我一直在錯過你,憑什麼沐昕那小子運氣就那麼好?」

  他低低的道:「憑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要讓我知道我的所有犧牲和放棄……都是錯?」

  我唇邊一片腥咸,嘴角早已為自己的牙齒咬破,細細的血線流下,滴在他眉心,濺開新梅一朵,淒艷。

  他只是哀憫的注視著我。

  我提了提氣,厲聲道:「嫉妒是麼?嫉妒就歸攏真氣,和我合力,爬上來,養好了,去和沐昕搶,賀蘭悠,別讓我瞧不起你!」

  「來不及啦……」他唇邊一抹微笑逐漸飄渺,「你瞧不起我也沒辦法……懷素,我想過了,這一生,我算沒什麼太大遺憾了,我稱霸天下過,愛過,也被愛過,還算幸運吧。……其實剛才我說著玩的,懷素,其實我為你歡喜,真的,我很歡喜……」

  他體內真氣突然一空,我指下一軟,仿佛手指探進雲堆的感覺,茫然的虛空感令我連心也似乎停跳,大驚之下我不顧一切運起真力,意圖輸入他的身體,他卻突然屈起手指,在我掌心輕輕寫了一個字。

  然後,指尖重重在我脈門一敲。

  我正在凝神揣摩他寫的字,冷不防脈門被這一敲,瞬間以極巧妙手法散去我掌心聚集的功力,五指一松,他悠悠飄落。

  賀蘭悠!

  我撕心裂肺一聲大喊,撲上去不顧一切就抓。

  身後亦有人一聲大喊,撲上來,拼命拽回了我已撲出崖外的半個身子。

  我扒身在崖邊,只看見暗河濃黑粘膩翻卷,隱生微嘯,其上一點銀光飛墜如流星,瞬間消逝。

  急怒攻心,看也不看,我怒踹那阻攔之人一腳,罵道:「滾開!」

  卡擦一聲,肋骨斷裂的聲音,那人悶哼一聲,卻依舊死死不肯放手,只大聲道:「他活不了的,你下去也是白白送上一條性命,懷素,求你,求你清醒些!」

  我悶聲不吭,只想甩開他下去救賀蘭悠,無奈我已力疲,楊熙又拼死不肯放手,兩人在泥地里拼命廝打,我使盡最後一點力氣,猶如瘋獸般沉默掙扎,拖,拽,咬,扯,指抓頭撞,不顧一切的要掙脫,楊熙身上很快血跡斑斑肉屑橫飛,然而他咬死牙關一步不退,我每挪向崖邊一步,他便拼死力將我拽回,臨到後來兩人都氣喘吁吁無力再戰,雙雙癱倒在泥水中,喘息中我霍然抬頭,怒瞪他,「楊熙,你還敢在這裡?你還敢和我說這些?你還敢攔我,我宰了你!」

  「你宰吧,」他癱在泥地上,猶自緊抓著我的手,「我早已無顏見你無顏苟活,只要你答應我,不跳下暗河就好。」

  又是一個拿自己性命來索取我承諾的!他們一個個,當我是泥塑木雕,不知疼痛,漠對生死,草菅性命?我是人,我亦有血肉懂疼痛,恨別離悲永訣!

  悲涼憤怒令我渾身都在輕輕顫抖,我的目光轉向崖下那無聲幽魅的詭異暗河,暗河!暗河!吞噬無數生命,從未有人生還,我怎麼會知道,有朝一日,賀蘭悠會葬身於此!

  撲倒在地,我緊緊抓著掌下泥土,無聲痛哭。

  那少年,我曾經的少年,丰姿艷逸驚才絕艷,圓月下,輕衣破空,天魔之舞,馬車底,盈盈笑目,灩灩長發,一粲間天地無言,皆為他華光所懾。他生來該臨絕頂,俯眾生,卻最終身化輕絮,魂墮深淵。

  他為之努力的,犧牲一切所追求的,拼盡全力所保護的,到頭來,全翻覆成一個莫大的陰謀,生生映射出他那些精心苦謀,翻雲覆雨的可笑滑稽,仿佛一個冷冷的笑話,高懸著,譏嘲他為人所掌控的一生。

  一生錯。

  蒼天無目,殘忍如斯!

  我仰首,悲呼,淚眼朦朧里,賀蘭悠笑顏如昔,正宛然相視。

  ……

  他眉目蕩漾:「在下身無長物,也實在不知小姐喜歡什麼,但只要小姐開口,在下絕無不從。」

  半強迫抓來的半路師傅啊,這一生天魔功從此塵封。

  十七歲那輛從子午嶺駛出的馬車,從此永久的淹沒在暗河洶湧的波濤中。那一路的情懷,於陝西,四川,貴州、雲南,散落如詩。

  卻已是悼亡詩。

  半年相處,賭書潑茶,閒敲棋子,少女如水眼波里,倒映少年明麗笑容。

  繡榻閒時,並吹紅雨, 雕欄曲處,共倚斜陽。

  如今那斜暉仍在,卻已不照人回,只映得煢煢孤影,一身別恨。

  ……

  他長長睫毛垂落,睫毛掩映下眼神溫柔,帶一抹神秘微笑,和我同觀那屋頂少女輕輕仰頭微笑背誦,「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笑容羞澀:「……願以身抵白銀萬兩,償懷素之舊債,輾轉反側,求之不得。」

  他解衣相贈,身後火海艷色耀動里容色燦爛,他說,「這個沒有騙你,確實是有用的。」

  我看見那少女低首一笑,摸出舊錦囊,「我卻騙了你,這才是最寶貴的。」

  長風一掠,崑崙雪頂皚皚,紫冥宮前,及時出現的少年,獨力承受著賀蘭秀川攝魂魔音,一口鮮血,艷艷開在雪地。

  劍光突然雪色一亮,開在寂暗的廳堂,他伸出手指,輕輕推開少女的劍尖,微笑,「懷素,我就知道你不忍殺我。」

  再一轉眼,呼嘯聲起,紫色長針激射,他睜開眼睛,疲倦的說,「假如……所有人都在背叛你,傷害你,人們用盡心機戲弄你,騙取你的信任後再踐踏你……你還能相信誰?」

  密道中,他諷聲長笑,笑聲悲憤。

  「我比你們更蠢,我竟然還抱著那萬分之一希望,以為你和我能夠……」

  他問少女:「若換成是我,你可願以性命擔保我的行為?若換成是我,你可願冒險去救?」

  他語音輕輕,猶如怕驚破夜半里春意盎然的一個夢,「你如此狠心。」

  淚光搖曳里,那少女緩緩步入層層疊疊的雪色鮫綃珠紗帷幕,留下一個淡漠疲憊的背影。

  「賀蘭悠,你走吧,從今後,你我恩怨兩結,陌路此生。」

  天邊攏來厚積層雲,黑幕般籠罩,忽有電光劈來,砍裂一隙。

  現出燕安殿金碧輝煌一角,王族顯貴,濟濟一堂,肅殺凝重萬眾矚目里,那銀衣人意態瀟灑談笑如昔。

  微微自嘲。

  「在下為郡主風采容姿所驚,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

  他振腕翻杯,潑出冰亮一片清冽酒液,擊響朱紅廊柱,其聲琳琅。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罷。」

  那夜月上中天,月光不抵他容色雪白,眼眸如玉生寒如水籠煙。

  「哦?既已無心,何來有傷?」

  那夜的月突然化為大漠之月,分外的蒼黃,無瑕的明亮,月籠黃沙,血染荒草,生死之境,少女一聲嘶喊,令他忘卻一切的出神。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閒卻!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著……」

  他長身蕭然而去的背影,鑲嵌在那一輪慘澹日光中。

  日光漸漸淡去,暴雨突生。

  暴雨之夜,深黯洞中。

  銀彩一亮。

  彎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矯虹橋,連接著無辜之人鮮血,卻斷裂了最後一分情意。

  我聽見少女在無窮黑夜裡悲聲吶喊。

  賀蘭悠,為什麼是你!

  為什麼是你?雨勢如傾,一步步退出洞外的男子,黑髮盡濕,濕漉漉粘在額上,黑得更黑,白得更白,驚動人心的顏色。

  顏色突然跳躍起來。

  許多記憶,走馬燈般一一閃現,再一一遠去,往事漸漸如蒙了白紗的天地漸漸模糊,直至消逝不見。

  有人輕輕相詢。

  「是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一個也許無望的結局,為維持著見面時相對一揖的起碼情誼而無盡忍耐好呢,還是拼著終生的決裂,來換一段永可銘記的時光好?」

  有人輕輕許諾。

  「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最單純的日子。

  少女粗布荊釵,敲柱相喚:「阿悠悠悠……」

  少女拖碗拽筷,對著笑意盈盈的溫柔男子,暢談軍事。

  端上的豆腐圓子,粉嫩晶瑩,久久不能下箸。

  他低頭,端詳那圓子良久。

  這一刻,迷茫的夢境裡,悲愴的追溯里,神魂飄蕩不知所以的目光里,我突然看見了他眼中的神情。

  欣喜,失落,隱忍,悲傷,希冀,企盼,慶幸,後悔,落寞,自嘲……

  複雜深切,言語難述。

  我卻已明白。

  我亦知道,那一刻,他亦明白。

  所以,他說:

  「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開始。」

  他說。

  「此刻我只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他說。

  「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他說。

  「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他說。

  「這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時光。」

  這世上,誰比誰更傻?誰又比誰更執著?二百七十日夜,彼此心知,彼此沉默,彼此傷害,彼此成全。

  換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正如瑤琴怎續,玉簪難接,千古情潮,到此悲回。

  再見,金馬山上,紫冥教主,君臨武林,談笑生死,翻覆雲雨。

  雍容高貴的男子,倚壁笑言:「懷素,懷素,你既來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態?」

  劍起劍落,劍又起。

  「我亦有罪。」

  「紅蓮之火燃盡有罪之人罪孽,何獨令你一人承擔?」

  以己傷換彼傷,換不回笑顏如花。

  京師城門,虛晃一槍,奉天殿內,謝卻丹心,擷英殿頂,收割生命的銀衣人,從無悲憫。

  唯獨對誰悲憫?

  賀蘭悠。

  天數盈虛,造物乘除,問汝何如?

  何如?何如!

  愛過的人,消失不見。

  碧落茫茫,人間天上,黃泉沉沉,彼岸蒼涼。

  只留我淚流滿面,為這紅塵里,重重複重重的殘忍無奈,賦殤。

  後來我還是不顧所有人的阻擾,千辛萬苦的爬下了暗河。

  暗河水依舊平靜的流淌著,似要千千萬萬年這般粘膩濃稠的流下去,流往未知的令人寒悚的歲月,流往再也難以坦然微笑面對的人生的末途。

  根本看不出這裡曾有人來過,經過,沉入過,並永恆的沉睡於此。

  我抱著內心裡殘存的最後一絲希望,在暗河邊尋覓了很久,我希望找到什麼,但更加害怕找到什麼。

  最終我在岸邊一處閃爍異光的地方駐足,良久,渾身顫抖的跪坐下來。

  那裡,數塊小小的骨殖,幾星玉佩的碎片,在暗河沉重的奔流旁,發出淺淡的微光。

  我曾經深愛過的少年!

  昔日明艷,絕世傾城,真的已化為今日冰冷碎骨,無人理會的散落於這死河河灘?

  午夜的風好似嗚咽,陣緊陣松的飄來,風裡,馬車底伸出少年如玉的手,一笑間萬花齊放。

  我淚眼朦朧伸出手,想要最後挽住他的手,他卻瞬間飄散,我只能挽了一手冰涼的虛空。

  我倒在碎石嶙峋的地面上,於翻滾的泥漿間輾轉,淚如奔泉流淌,滴落在黑色土壤之上,我將額角牴在尖利的石間,努力的於現實的夢魘掙扎,皮肉一點點磨爛,鮮血比淚更洶湧的流下來,然而和內心深處的淋漓的傷處比起,這一刻痛楚的滋味如此單薄。

  深黑的泥水間,我爬起,跌下,跌下,爬起,直至喪失了一生所有的力氣。

  最終我沉默睡倒在地,仰望暗河永無天日的穹頂。

  突然希望這一刻暗河倒流,重水翻卷,將我淹沒,好讓我對著他最後的遺蛻,永遠睡去。

  可我最終沒有福氣如此沉睡。

  最終我跌跌撞撞爬起,脫下外衣,將那幾塊慘白骨頭收集在一起,又剪下長發,珍重的放在那幾塊小小的骨頭上。

  點燃火折,火光幽幽閃起,吞噬了他的骨,我的發。

  那火光,恍似當年湘王宮前的火,火光里,智驚天下的少年,微笑遞過珍貴的外衣來。

  我含淚微笑,看見火光里的少女,帶著神秘而甜美的笑意,遞迴那陳舊的錦囊。

  如果,如果時光一直停在那一刻,不曾向前走動,再無日後那許多跌宕波瀾,逐鹿天下,血淚交織,顛生倒死……那該多好?

  火舌靜靜舔舐,舔去他此生的悲愴,漸漸微弱下去,直至熄滅。

  餘燼里,萬物皆化飛灰。

  我將屬於他和我的灰燼,收進行囊。

  賀蘭悠,我的少年,從此,我要帶著你,走遍這紅塵天涯,看春光夏火,秋落冬藏,看山高水遠,海闊天長。

  一步步走出你生前,不曾享受過的平凡幸福歲月。

  償你一生淒涼。

  ……

  蕩漾天涯身已老,一輪明月長相照。

  不知不覺,我已在天地間,再次流浪了數個年頭。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塞北江南,山巔深谷。

  天上,人間。

  於哈剌溫山極峰之巔,我對他道:「這裡長著很恐怖的妖花,我曾經差點丟掉性命,都是為了……算了,我不想提起,你也未必愛聽。」

  在黃崗坡前我佇立良久,道:「有個孩子,在我最孤寂的時刻,安慰過我,可是你最孤寂的時刻,誰安慰過你呢?」

  側耳傾聽雪峰呼嘯的風聲,我笑道:「你說你不要人安慰?你就是這點不好,人生在世,誰沒個難過的時候,有人扶持著,才可走得更堅實些。」

  在如鏡天池側,我拍拍包袱,道:「這是我住的地方,帶你來看看……噓,別給他們發現了……我說,我們怎麼就做不成朋友了呢?怎麼就一定要面對那樣的結局了呢?我想了幾年,如今是想明白了,你這樣的人,和我終究不是一類的,我是凡胎,你是仙骨,我看透誰都不能看透你,我擺布誰也擺布不了你,就連生死,你也不要我的靈丹,你早早回去了,也好。」

  在妙峰山,我焚香三柱,裊裊青煙里我道:「塵歸塵土歸土,你們現在都已成神,想必不會算舊帳了吧?如果遇上,看在我面上,不要打架……」

  在俱無山莊,對著已成廢墟的山莊舊址,我道:「這才是最先該來的地方……那時我在樹叢後看你,你這個偷藥賊,長得那麼好看,卻滿嘴謊言……最後一刻,你依舊在騙我,什麼叫一生無遺憾?你當真一生無遺憾的話,我也不用背著你滿地亂跑了。」

  在甘肅臨洮嶽麓山下辛集村,我對著那個荒廢很久的小院凝望很久,道:「你當年說感謝我給了你這樣一段幸福的日子,其實我有句話你沒聽見,現在說給你聽,我說,我也感謝你,自從下山以來,我沒有過過一日單純寧靜的生活,那九個月,現在想來,真真是老天難得的憐憫……啊,我不進去了,一把年紀了對著個空房子掉眼淚,我怕人家會笑話……」

  在金馬山,我笑嘻嘻的看著那巨大的平台:「那時你好威風啊。紫冥教新教主,翻雲覆雨手段百出,那是你一生的巔峰時刻,我在台下,看著你,卻覺得你好遙遠……你若是不做這個教主多好,可是不做教主又怎樣?到頭來,誰又知道那人還會安排什麼?」

  在昆明,我爬在樹上,對著燈籠光芒映射下的沐府大門道:「你這個狠毒的傢伙,有個人在這裡被你弄殘廢了,你記不記得?」

  「……為什麼爬這麼高?我看看藏鴉別院不行啊?」

  「……進去?不,我不進去,往事已矣,追逐何益,我不過帶你重遊故地而已。」

  我爬下樹,托托包袱,轉身。

  「懷素。」

  我怔了怔,背對著那個聲音想了一刻,微微一笑,繼續前行。

  那個聲音道:

  「我找了你五年,在這裡等了你兩年。」

  我站住,依然不回身,淡淡道:「你要讓家中夫人空閨寂寞心生怨恨麼。」

  說完再不停留,拔腿就走。

  「夫人未娶,何來空閨之說?」

  恍如白亮亮的閃電劈在我頭頂,我眼前一片空白,忍不住晃了晃。

  他在我身後扶住了我。

  我只覺得嗓音乾澀,發出的聲音不似人聲:「駙馬,你當我三歲痴兒麼?」

  他悠悠嘆息,「懷素,這一生,我幾曾對你有一句虛言?」

  我背對著他,攥緊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十年,十年了,最初的三年,我日夜不分的思念他,也日夜不分的努力將那思念壓在心底,不允許自己的軟弱和悲傷現於人前,賀蘭悠逝後的七年,我仍然不曾斷絕過對他的想念,但我時刻告訴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答應帶賀蘭悠走遍天下,去看看平凡人的幸福歲月,我很忙,我必須將不該記起的人和事,都忘卻乾淨。

  然後我以為我真的忘記了。

  直至此刻。

  聽著他的聲音,我便顫抖幾至不能言,十年青梅竹馬,七年孤墳,五年相伴,再十年離別,過往三十二年歲月深愛遺恨種種,往事潮水般湧來,令我掙扎沉溺,只稍一放縱回憶,便立刻遭受沒頂之災。

  此刻方知,我從不曾忘卻。

  正如之前,爬在樹上,我望的到底是藏鴉別院,還是聽風水榭?

  東風暗換流光,一眨眼,十年。

  兩鬢未霜心已老,我喪失了再見他的勇氣。

  沐昕卻不容我逃避,一步轉至我身前。

  我抬起眼,呆呆看他。

  夜色中的男子,清冷,清逸,清俊……清瘦。

  十年星霜,造物偏愛,未曾換去他皎皎風神靈逸容顏,只是昔日明光璀璨的雙眸,輝光積澱,意蘊深藏,氣質風華,較當年如利刃快劍般薄透明銳的少年,更為沉潛和內斂。

  名劍鑄就,美玉琢成。

  我怔怔的去摸自己的臉,十年……十年的風霜磨礪,十年的寂寞侵蝕,我昔日容顏,於他光芒照耀下,定然慘不忍睹吧?

  他的手,卻比我快一步的,輕輕撫在我頰上。

  「懷素。」

  他嗓音微啞,眸光深痛。

  「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十年。」

  我低首,一滴眼淚落在地上,我繞過那滴眼淚,繞過他,欲待離去。

  他立於原地,輕輕道:「懷素,你再怨我恨我,難道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麼?」

  我再也不能挪步。

  他道:「我等了十年,現在,我只求能用這十年光陰,換你靜心停駐一個時辰,聽我一言。」

  頓了頓,他又道:「聽完後,若你還是離去,我不攔阻。」

  我默然,良久,緩緩偏首,道:「好。」

  ……

  聽風水謝好聽風,重遊舊地,故人相逢。

  難訴離恨種種。

  不過將那萬千心事,都沉默託付青花壺,白玉杯。

  好天良夜,淡天一片琉璃,皓色千里澄輝。

  清尊素影,有月徘徊。

  深春夜色里,沐昕眉目清逸,通透如玉,目光相會,百感交集。

  風起了。

  捲起桌面上一朵落花,卻又無力攜走般,惆悵著落在碧玉杯中,在一泊青翠里,嫣紅嬌軟的飄搖。

  沐昕微吁一口氣,將酒杯對我一照,說的第一句話,令我詫然。

  「你可還記得沐昂?」

  我怔了怔,實想不到他開場白竟是如此,想了想才道:「那個和你很象的兄弟,你的三哥?從小愛耍刀弄槍,性子特別大膽激烈的那個?他不是很早就去丹霞山學藝了麼?」

  「他回來了,」沐昕淡淡綴一口酒,「聽說我娶親,他趕回來看新娘。」

  我默然。

  「那時我被困在宮中,他去見我,我對他說,他能回來,咱們兄弟還能見一面,真好。」

  我挑起眉毛,嗯?了一聲。

  沐昕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幾分慶幸幾分苦澀:「他聽得這話,和你的反應是一樣的,便拖住我不放定要問個究竟,我無奈之下,心道這一番心事,也當給個人知道,將來若能遇上你,為我分辨明白,我九泉之下也不枉。便和他說了此事始末,又道我正欲求見陛下,願以我靖難微功,換得陛下饒恕我滿門老小性命,我自己自刎階前,只說衝撞帝駕愧而自裁,決不提抗婚之事,不辱公主清名。」

  我冷笑一聲,怒道:「你當他這樣便肯放過你家了?你若真的……」說到這裡心生後怕,微紅了眼眶。

  「沐昂也是這麼說,」沐昕嘆息道:「他說皇帝那個心性,你若自刎階前,他顏面受損,還是會拿沐府上下出氣,方孝孺十族被誅怎麼來的?還不就是個令他不快?」

  「我自己也明白,」沐昕目光憂傷,「只是我無法想像你得知我娶熙音會是什麼樣的感受……那樣對你太殘忍……我寧死也不願娶熙音,然而那時我竟死不成,也拒不得。」

  我悵然仰望天際,道:「她費盡心機,討得皇帝歡心,原就是為得到你。」

  「我和沐昂相對無言整整一夜,快到天明時,太監催我去前殿受封,我憤而舉劍,沐昂一把拉住我,道,這混帳皇帝理會不得,這奸詐公主也娶不得,我知道你恨她,死也不願和她拜堂,連虛與委蛇都不願意……反正你也不在乎生死,不如博一博。」

  我震一震,道:「博一博?」

  「沐昂和我很象,你是知道的。」沐昕輕吁一口氣,「他和我是沐家兩個練武最好的後代,因為都練武,我們連個頭身形,都差不離,不過他的膽大,是連我也不及的,他說,謝恩,受封,我去,拜堂進洞房娶老婆,他負責了。」

  我驚得跳了一跳,連聲音都變了:「什麼?」

  「我當時也驚嚇了一回,我道,你這樣不是找死麼。他卻道,兄弟,忍耐些,從今後,但凡需要出面的場合,上朝什麼的,都是你去,你夫妻共同出面的場合,也是你,晚上夫妻閨房的,我來,你不用擔心公主鬧出來,我對付女人,有的是手段。」

  我聽得目瞪口呆,痴痴道:「這也忒傻大膽了。」

  沐昕點頭道:「我自然不肯,熙音怎麼可能忍氣吞聲?一旦鬧出來,沐家就是欺君之罪滿門抄斬,沐昂卻說,你就是去自刎,一樣滿門抄斬,倒還不如拼一拼,只是數年之內,你不能離開京城,你要老老實實的作幌子,你再想念懷素,也不能跑去找她,丟下我,我撐不了的。」

  我恍然,想了想,無奈一笑。

  「後來我想,左不過一死,若是謹慎些小心周旋,未必沒有機會……就按他說的去做了……拜堂時有文武百官觀禮,但是沐家三子四子都少在京城露面,認識的人更少,燭影搖晃之中,誰能認出?而娘親,自然認得出自己的兒子,但被我以死相逼,無奈之下只作不知。……但是為防萬一,我還是留在了府中,未能出門一步……我於隱蔽處看著他們進了洞房,只覺得手心裡全是汗……沐昂卻大大咧咧……婚之夜居然混過去了,沐昂說,新婚之夜,燈火不明,他和我身形很象,公主新嫁又羞澀,沒有認出他來,他每夜進門後就吹熄燈火……然後點熙音睡穴,白日裡,我們以公主喜靜為由,只派了最親信的人侍候,她帶來的人,一律賜了重金,打發在別處應差,她不是受寵的公主,沒有自己的親信嬤嬤和侍女,皇后和諸妃也不待見她,很少進宮,我們省了許多麻煩,需要我們一起出席的場合,我一步也不離她,時時緊靠在她身邊,時時攥著她的手,別人笑我們恩愛,哪知道我緊扣著她脈門……繞是如此,我依舊提著一顆心,時時等著熙音發作,這許多年,我夜夜不能成眠,想著萬一事有不諧,我便拼死也要救得家人,想著你漂泊遠走,我又要守著一個幾近空白的希望寸步難行,要等到何時才能與你重逢,而孑然一身的你,又是如何羈旅天涯……所幸不知道沐昂用的是什麼辦法,熙音居然真的沒有發作,只是她越發的消瘦憂鬱,總是生病,我問沐昂到底做了什麼,他卻不肯說,只道對於壞女人,怎麼做都不過分,叫我別管,過幾年想個法子離開京城再說。」

  「那年,收到你送來的四葉妖花,我哪裡忍得住,便要去尋你,然而那時陛下派我去武當修建九宮二觀三十六庵堂,同去的還有工部侍郎等人,我脫不開身,陛下也不會允許我離開朝野,此事便耽擱下來。」

  「永樂三年,我娘逝世,我立即奏請丁憂,我官位閒散,也無奪情之理,陛下只好准了,我回雲南守孝,熙音也跟了來,沐昂依舊充當他的假駙馬,我們三人,竟以這種奇怪的方式,過了三年。」

  我喃喃道:「沐昂用的什麼辦法?或者,他用的,只是奪了她的身,再要挾她的心,或者,他以奇藥控制了熙音,又或者,熙音為了留在你身邊,為了成為你妻子這個夢想,為了不把你還給我,什麼都不顧了……」最後一句我說得低微,沐昕正沉浸在他的思緒中,沒有聽見,只接道:「永樂六年,熙音久病難醫,薨於雲南,臨死前她欲圖自戕,卻被沐昂擋下,她……至死都想害你。」

  我默然良久,淡淡道:「永樂三年,我的紫魂珠已解了。」

  沐昕黯然道:「我知道,當年的事,我後來和近邪先生聯絡上,他告訴了我,但他說你自紫冥宮出來後,僅僅交代了自己要去流浪,便不再和暗衛聯絡,是以他也不知道你在哪裡。」

  我舉杯,對天際照了照,道:「我去履行一個承諾,以我的方式,給他補點快樂。」

  他目光在我的行囊上輕輕掠過,亦舉杯飲盡,道:「陛下並不相信熙音死於疾病,特意派了太醫來查看,終是無功而返,然後按照我和沐昂的計策,我以心傷妻喪為名向朝廷告病,告病兩載後我亦」死「了。直到那時,沐昂才把你當初命人悄悄傳遞的繡帕錦囊給我,當時那人也沒認出假新郎,人群擁擠中低頭塞給沐昂就離開了,沐昂怕我一見那物就什麼也不管不顧,一直藏了很多年……後來我雲遊四海,去找你,可是哪裡找得到你?最後我想,你也許會回到雲南,再看看出生之地,畢竟你對姑姑的牽念,是永不可抹去的,那麼我就在這裡等你,一年等不到,二年,二年等不到,三年,直至等到你為止。」

  「天可憐見,」他道:「我終於等到了你。」

  我怔怔坐在椅上,心潮洶湧不能言語,我竟不知,沐昕娶親的背後,竟有如此的膽大計謀和峰迴路轉,十年,整整十年,他咬緊牙關,守住對我的諾言,他費盡心力,堅持一顆不變丹心,他知道我恨熙音,便連假入洞房亦不肯屈就,而這些堅守和堅持,他所擔待冒險的,卻是滿門性命,勛臣世家於大明一朝的存續和將來。

  此刻,他坐在我對面,看我,只是看我,隔了十年漫長光陰,隔了十年苦痛歲月,他只是那麼平靜而深蘊憂傷的看我,那般的眼神,令我連心都在微微顫抖,我曾以為在沐昕成親,賀蘭悠亡故後,再無什麼樣的眼神可以令我愴然,我曾以為沐昕無奈之下做了愛情的逃兵,然而兜兜轉轉,最可寶貴的年華過後,我卻發現,真正的逃兵卻是我自己。

  當年擷英殿前那句「等我」,他守住了對我的承諾,我卻背棄了自己囑託。

  我終於在那樣的目光下潰不成軍,暌違多年的淚水,滴落塵埃。

  他伸指,接住我的淚水,對著月光,出神看著,那滴淚,在月光下光芒淡淡,沉重若珠。

  「懷素,但願這一生,我可以令你,不再流淚。」

  我低頭,恍惚中手已不自知的去摸背後的行囊。

  沐昕輕輕伸手,按住我的手,道:「七年了,懷素,有什麼錯誤和遺憾,你都已用漫長的光陰去牽念和彌補,也該放下繼續前行了……他知道你這樣,也定不願你流浪終生……如果你還要繼續流浪,繼續陪他看著這十丈軟紅,那麼,讓我陪著一起,好不好?」

  我定定看著他,良久道:「沐昕,我終於知道,自私殘忍的人是我,這多年來,我實在對你不起,可是,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我算是長情的人,賀蘭的死,是我很難跨越的痛,我心痛他的悲愴命運,恨蒼天待他冷酷如斯,他死時那天的一切,歷經這許多日子,我依舊曆歷在目,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夠忘卻那些慘痛的記憶,完全放下的和你走在一起,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一輩子……沐昕,如果我帶著對賀蘭之死的慘傷記憶,還要你陪著我走下去的話,那樣對你並不公平。」

  「無妨,」沐昕對我一笑,笑容堅定如初。

  「只要你允我,一直伴你身邊。」

  ……

  洪熙元年。

  天池雪峰。

  松林如海,一碧深翠,林深處,一泊池水,平滑如鏡。

  倒映四面雪頂,玉翠交輝,而浮雲飄渺,迤邐環繞,雪蓮香幽,瑤池水靜。

  人間仙境,不過如此。

  松林深處,靜靜矗立一座墳墓。

  我對著那黑石為身,白玉為基的墓碑,微闔雙目,虔心上香。

  沐昕在一旁供奉上天山鮮果。

  賀蘭悠,這裡,你可喜歡麼?

  當年,我發現天池之側,少有人登臨的雪峰之巔,居然亦有這麼一處「小天池」,實為驚喜,想著,除了你,誰配葬在這雪峰之巔,玉池之側?

  你生時,睥睨天下,俯視江湖,如今絕巔之上,長埋了一代雄傑,亦為不枉。

  那年,我和沐昕,在很久的漂泊之後,於某一日登臨泰山,當一輪紅日躍出雲海,灩灩霞光千萬條,突然就射進了我的心裡。

  環顧四周,盡皆蒼茫,天地萬物俱在霞光逼視下隱退,唯我們衣袂飛卷,身渡雲海。

  我彼時手中一枝桃花,突花葉崩散,翻飛消失於五色雲層之中。

  我忽有所悟。

  抬首,雲端之上,恍惚見逝去人們的笑靨。

  皆俯首向我微笑。

  二十年紅塵如夢,來者應劫,去者隨緣,似水漂流,莫趁潮汐。

  不過一番行走而已。

  我轉頭去看沐昕,他亦向我看來,我見他目光通透如琉璃,亦見他琉璃目光中我亦大放光明。

  我終於微笑。

  賀蘭悠。

  臨別時,你寫在我掌心的那個「忘」字,我至今日方悟。

  我何必再執著於今生是否應該永遠記得你。

  你是我永遠的十七歲那年的少年,鮮麗明媚,於子午嶺下不變的春風裡永恆微笑。

  我記著你,猶如記著春有好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我愛著你,猶如愛初生的嬰兒,村姑的微笑,攜手的溫暖,相伴的溫馨。

  我要於餘生里,加倍努力的活得快樂,補上你那一份不足。

  我期待著與你有緣,來生再會。

  泰山巔,雲海中,我和沐昕相視一笑,擱卻舊事如風。

  賀蘭悠,如果,如果你未曾轉生,如果你仍舊等我,那麼,我答應你。

  我和你,相約來生。

  ……

  上香已畢,我和沐昕,相攜了下山。

  自靜謐墓地離開,行走於連綿林海中,嗅著淡淡木葉香氣,心思分外清明,我突然道:「沐昕?」

  他側頭看我。

  我道:「我想起那年外公的批命,是給誰的了。」

  他道:「哦?」

  我道:「是給賀蘭笑川。」

  沐昕皺眉:「為何?」

  我隨手揪起一根長草,在手心繞著把玩,道:「外公初見賀蘭笑川,是在終南山,他重傷垂死,拒絕外公救助,將拈花指訣留下,踉蹌而去,臨行愴然吟詩,英風豪氣,定然令外公記憶深刻。」

  沐昕輕輕吟道:「威儀天下,終致洇於草莽,名盛當世,終致後世不聞,英才盡仰,終致孤寒一生。」想了想,恍然道:「是了。」

  我道:「外公既然記住了他,自然也為他批了命,我剛才才想起,那批命我後來又見過一次,就是在拈花指訣里,當時我也沒在意,順手撂在了一邊。」

  沐昕道:「那指訣,你沒練,卻又是放到了哪裡?」

  我道:「指訣的另外半部,隨著賀蘭秀川墜落暗河,已經失蹤,我留下這半部,反而是害人,所以我把它毀了。」

  沐昕點頭,「神兵秘笈,由來帶殺伐之氣,出世不祥,毀了也好。」

  我望向遠處天空,淡淡道:「當年,賀蘭一族自毀於偏執瘋狂的情仇,三代教主玉石俱焚同歸於盡,本已獨霸天下,最有希望興盛紫冥的賀蘭悠,因父輩恩怨身死,生辰成為死祭,紫冥教經那一劫,陷入爭奪教主混戰之中,最終林乾奪得教主之位,可惜經那一番紛亂,紫冥元氣大傷,他又非賀蘭嫡系子弟,缺乏賀蘭氏的智慧和手段,各地本已臣服的勢力又漸漸離心,如今,紫冥教早已式微了。」

  隨即一笑,「白雲蒼狗,世事浮沉,不過因循天理,輪迴反覆而已,我又著相了。」

  ……

  回到山下居處,一從碧樹,掩映竹舍茅扉。

  近邪卻在室內等我,見我們進來,遞上一捲紙卷。

  我展開紙卷,看了看,對近邪微微一笑,道:「帝崩,豎子定不安分,果不其然。」

  匆匆提筆,書了幾字,遞給近邪道:「還請師傅下令給京師暗衛,給漢王小子一個教訓。」

  他點首而去。

  我看著他背影,惋惜道:「這許多年了,師傅還是孤身一人……方崎和師傅,難道終究有緣無分?實在可惜。」

  沐昕頷首道:「先生心志堅毅,終生唯令堂一人而已,而方姑娘因滅門之禍,也是心灰意冷,只一心培育幼弟,也算其志可堅。」

  我嘆道:「我明白,只是總覺得他兩個性情合契,原可以……可惜世事弄人,不過彥祥總算平安長大,謙和懂禮,也算安慰了。」

  想了想又道:「但願終有一日,師傅能夠完全放下,也好讓方崎多年的守候,有個圓滿的結果。」

  沐昕靜靜道:「懷素,這世間,很多有情人終生相望不得相親。」

  我默然,良久道:「是,所以我們更應珍惜。」

  ……

  數月後。

  宣德元年。

  又一紙卷送上。

  我在作畫,沐昕微笑旁觀,畫尚未成,已具雛形,一朵未開之蓮,亭亭水上。

  看了那紙卷,微微一笑,「豎子賊心不死。」

  沉思良久,再次頷首。

  近邪卻沒有走,我詫異抬頭。

  他遞上一個紙卷,道:「江湖最新動向。」

  我目光自紙卷上掠過。

  手一顫,紫毫筆嗆啷一聲落地,濺開星散墨跡。

  ……

  尾聲

  永樂二十二年四月,朱棣親征韃靼,次翠雲屯,以不遇敵,還師,七月,卒於榆木川,廟號成祖,皇太子朱高熾即位,改元洪熙,洪熙元年,帝因心疾崩,廟號仁宗,彼時當朝已遷都北京,太子朱瞻基自北京至應天奔喪,漢王高煦於途中劫殺太子,泄密,未果。

  宣德元年,漢王約山東都指揮靳榮等,又散弓刀旂幟於衛所,盡奪傍郡縣畜馬。立五軍:指揮王斌領前軍,韋達左軍,千戶盛堅右軍,知州朱恆後軍,諸子各監一軍,高煦自將中軍。欲叛,為人所告密,帝擒之,廢位囚禁應天,同年八月,帝探之,高煦怒奔欲傷帝,為帝以銅缸反扣,外舉柴炭薪火,未幾,缸毀人亡,焦屍不足盈尺。

  同月,銷聲匿跡十餘年的紫冥教,於崑崙再度開壇,數月之間席捲天下重振聲威,新教主驚才絕艷,名動江湖,但無人得窺真顏,極其神秘。

  江湖風雲再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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