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愛恨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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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和秦纓重返故里的第一個新年,皇城上下喜氣洋洋,喧囂而又熱鬧。周紳被擒獲關押在天牢一事並未傳開,秦纓並不知這一消息,而我,依舊閉門不出,不曾踏足過天牢,仿佛也不知此事,故而這節日的喧囂中透著難言的平靜。

  年後,節日的氣氛漸漸散去,一切又恢復如常,但該來的總會來。周紳被擒獲並關押在天牢一事很快便有宮人似有意似無意地透露與我,我乍聽之時便知秦纓很快也會聽到同樣的消息。我依舊鎮定自若,不曾踏出景仁宮一步,讓我詫異的是秦纓得知了周紳的消息後竟能忍著,一步都不曾踏足天牢。

  暮春,草長鶯飛,天氣甚好,景仁宮中的小宮女們不知從哪兒尋了幾隻紙鳶,閒暇之時便湊到一塊去嘰嘰喳喳,嬌笑連連。豆蔻年華的少女們那朝氣蓬勃的模樣讓人不由心生羨慕,我無意間看到,竟帶了幾分感慨。當真是老了,心境老了,便會感慨年華早逝。

  「郡主,好了。」

  宮女戰戰兢兢地將鏡子朝我面前移了些,頭上的飛天髻讓鏡中的人平添了幾分嬌美,我朝她們笑了笑,賞了些碎銀,便讓她們退開。

  刀刀方才一直在一旁學盤發,見我看她,愁眉苦臉道:「郡主,這比學武要難上太多了!」

  我好笑不已,起身往外走去。

  刀刀緊隨其後,見我不是去秦纓住的崇華宮,略帶疑惑地問道:「郡主,咱們這是……」

  我回頭朝她嫣然一笑,道:「去天牢。」

  從除夕夜到暮春,時日不短,是該去見一見周紳了。

  天牢之外重兵把守著,尋常人等根本無法靠近,尤其在收押周紳之後,天牢的守衛較之以往要嚴上了三分。我和刀刀到天牢之時亦被攔在了外頭,不論我們如何溫言,門口的守衛都不肯放行。我看著面前神色倨傲的守衛,不由得微微蹙眉。來之前我並未想到會如此不順利,看來是我太過自信了。

  刀刀將狐假虎威表現得淋漓盡致,她叉腰怒斥道:「放肆,郡主要進去你們也敢攔著?」

  「不論是誰,沒有裴相手令,都不得靠近欽犯周紳一步。別說是郡主,就算今日興平公主來了,屬下也不敢放行。郡主請回吧!」守衛軟硬不吃。

  「你——」刀刀非常不滿。

  眼見刀刀有硬闖的勢頭,我淡淡說道:「刀刀,別惹事!」

  刀刀頗為委屈,卻不敢再有硬闖的念頭。就在我心頭盤算如何是好之時,裴炎的到來解決了我的難題。裴炎緩步踱到我身側,遞了一份裴毅親筆所書的手諭給我,道:「滿兒,你方才走得太急,忘了這東西了。」

  我微愣,卻又聽裴炎道:「去吧,我還有事要同父親商量,先行告辭了!」說罷他便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微微出神。裴炎有些變了,他說話時親密中帶著疏離,似乎有意在疏遠我……

  「郡主,」刀刀低聲問道,「我們還進去嗎?」

  我回神,將手書遞給守衛,他們這才放了行。

  天牢內光線昏暗,外頭雖是白晝,裡頭卻好似黑夜,好在兩側牆壁上都燃著火把,火光將那條狹暗幽長的走道映得通亮,裡頭的守衛見我們進來,恭恭敬敬地上前領路。一路彎彎繞繞,不知走了多久,守衛終於在一間牢房前停了下來。

  精鐵鍛造而成的鐵門外許多守衛,門上亦上了好幾道鎖,待守衛推開門,我終於見到周紳。我記憶中的周紳,不單單有一副好樣貌,身上更充滿了儒生之氣,雖上了年歲,卻依舊讓人覺得風度翩翩——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人害死了我們秦氏一族那麼多人。上一次見到周紳,尚在鳳陽,那時戰場歸來的周紳雖狼狽,卻依舊讓人覺得有一股難言的氣勢。可現在我眼前的這個人一身囚衣,滿頭霜華,除了那張臉,哪有半點從前的模樣?

  「刀刀,你先出去。」我道。

  「可是……」刀刀猶豫不決。

  「他手腳都有鎖鏈束縛,傷不了我。」

  刀刀仍舊有些不放心,仔仔細細檢查了束縛周紳的鎖鏈,牢房內只留下我和周紳二人,我靜靜看著他,心頭百感交集。曾有一度,我恨不得殺了他,那時我正狼狽落魄,而他卻高高在上。可如今我站在他的面前俯視著他,只覺得他可憐而又可悲。他傾盡半生謀權,到最後不過一場空。

  「像啊……確實像,卻也僅僅是眉眼有幾分相似。」他盯著我瞧了許久,喃喃自語。

  他的話勾起了我的好奇。他說像,像誰?

  「你今日為何而來?」他的雙眼清明了些許。

  「為你而來。」

  「你想知道我是否後悔昔日所作所為?」周紳忽然大笑,「我為何要後悔?」

  「當年你官拜高位,皇伯父亦待你親厚,又為何要造反?」來之前我便知道他不會輕易低頭,可我仍想知道為何當初他要造反。若僅僅是為了權勢,為何這麼多年來他始終不曾自立為王?

  「為什麼?問得真好。」周紳笑容盡斂,又似在哭,「為什麼呢……我多年苦心,最後仍舊是這樣的結果……為何她寧願去死?」

  我微愣,似是想起了什麼,退了兩步,語氣略帶試探:「你說的她,可是楚昭儀?」

  景仁宮住的那位楚昭儀。我對這個楚昭儀並無印象,景仁宮中也沒有她的小相,雖盡力去想,卻仍舊不記得她是何等模樣。

  「閉嘴,別叫她楚昭儀,她有名有姓……」周紳抬頭看我,神色頹廢而又蒼老,「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造反嗎?對,就是為了她!」

  紅顏禍水這話說得當真不假。誰能想到周氏當年造反,僅僅是為了後宮之中一個微小不受寵的女子?

  我覺得萬分可笑,卻又笑不出來。我秦氏一族,兢兢業業守護了數百年的江山,竟因為一個甚至連名字都不曾記住的女子而顛覆?

  「你似乎對此很不屑?哼,這世間並非只有你們秦氏一族的女子才高貴,在我的心中,誰也比不上她!」周紳癱靠在牆上,視線緊緊糾纏著我,說到此處,他迷離的眼神驀地變得清明,「她本是奶娘的女兒,與我青梅竹馬,我本想待她及笄就請人上門提親,可到那時,一切都晚了!她的眼睛清澈好似山澗泉水,對世事尚且懵懂無知,卻一腳踏進了宮門,從此被困在深宮之中。每當我閉上眼時,總會想起她跟在我身後用嬌糯的聲音喊哥哥的模樣。你知道她為何會進宮嗎?」

  還不待我回答,周紳盯著我的眼神頓時充滿了仇恨:「都是因為齊王妃!」

  「母妃?」

  「都是因為她……都是因為她啊……勺兒不過是長得有些像她,就被你的伯父乾佑帝接進了宮中。」周紳說到此處,眸中怨恨更深,「他既將勺兒帶走,卻又任由她在後宮之中被眾人欺凌!從前我寵著她,何曾讓她吃過這樣的苦?她有什麼錯?她不過是長了一張和你娘有幾分相似的臉!」

  我有些震驚,張嘴欲語,卻說不出話。他所說的話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盤旋不去。我的伯父愛戀我的娘親,為此不惜傷害了一個又一個女子,最終導致了當年那一場宮亂……

  「是不是很骯髒?那從小寵愛著你的乾佑帝一直愛著你的娘親,得不到你的娘親,就藉由長得像她的女子來慰藉自己。你之所以受他寵愛,是因為你是他所愛女子的女兒。就連興平公主受寵,也只是因為長了一張肖似她的臉!」周紳從地上艱難地站起身走向我,鎖鏈聲窸窸窣窣,聽在我耳中異常刺耳,「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殺你和興平公主嗎?不是因為你們躲藏得多麼嚴實,只是因為你們長得有幾分像她!像我的勺兒……」

  「你既然愛著你的勺兒,為何又要強娶阿邵的娘親?既娶了她,為何又視她如草芥?你與我皇伯父又有何區別?」我冷笑。他對阿邵娘親所做的一切,同樣骯髒。

  「連箴與她長得並不像,可她的笑容卻讓我想起了我的勺兒。若她不被送進皇宮,也該有那樣恬靜柔美的笑容。你知道那樣的笑容有多麼礙眼嗎?在勺兒受盡苦難時,別人憑什麼笑得如此幸福開懷?她的笑容讓我想毀了她!」周紳神色幾近癲狂。

  這人根本就是個瘋子!為了一己私利,他毀了阿邵娘親的一生,也毀了大叔的一生,甚至因此顛覆了整個大秦。

  「那又如何?你機關算盡,最後仍舊沒能得到你的勺兒。她憎恨你這樣的亂臣賊子,當著你的面自盡身亡!」我憐憫地看著他。到頭來,他什麼都沒得到,落魄至此。

  周紳仰天大笑,笑了許久,終於漸漸停住笑聲。

  窄小的牢房內只有一個用以通風且拳頭大小的圓孔,在這個地方待得太久,無端讓人覺得窒息難受。興許不是牢房的緣故,而是因為我所面對的這個人,他讓我覺得可悲又可恨。

  我對他已無話可說。我很後悔踏足此地,我其實不該來這兒,不該心存妄念,試圖從他口中探到一絲關於阿邵的消息。我轉身要走,卻又被周紳叫住。

  他縮坐在牆角,神情不知何時已經恢復了平靜,好似我所見到那個幾欲瘋癲的人是個錯覺。我冷冷地看著他,靜待他開口。

  他道:「郡主不是一直想知道周邵的消息嗎?」

  「他在哪兒?」我極想衝上前去質問他,卻生生忍了下來。

  「他死了,死在城南周家別院的地下室。」周紳的面上竟浮出了一絲笑容,聲音有如地獄來的催命符般可怕,「汴京城破之時,我命人一把火燒了那座別院。」

  「你怎會捨得殺他,他是你僅剩的兒子!」我倒退了兩步,險些跌坐在地,很快又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周家內亂之後,阿邵便失蹤了,從此之後遍尋不著。我不相信他死了,虎毒焉不食子,阿邵是周家唯一的香火,周紳定不會殺他的。

  「郡主你真天真。若我不殺他,死的就是我,此前他將半死不活的我軟禁在地下室月余,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異常刺眼,「他根本就不是我兒子,從一開始,就不是。」

  我的面容瞬間煞白,終於忍不住跌坐在地。我看著眼前狂笑不止的周紳,他臉上的笑是那般的刺眼,那猩紅的雙眼和猙獰的面容好似在嘲笑我那般。

  「刀刀,我們走!」我咬牙,起身,雙腿卻發軟,險些再次跌坐在地。

  刀刀上前來攙扶起我,我才勉強站穩,只能緊緊倚靠著刀刀才邁得動步伐,好在刀刀聰明,將我扶得十分穩妥,才沒能讓人看出我的不妥之處。

  踏出牢房時,我的臉色雖然蒼白,卻比方才要好上許多,守衛上前去鎖門之時,周紳的笑聲依舊那般刺耳。門落鎖之時,我聽到了他狂笑之中高喊:「秦徵,你輸了,輸了!哈哈哈,勺兒,我很快就來陪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死嗎?沒那麼容易!

  我腳步一頓,纖長的指甲幾欲刺破柔嫩的掌心,視線落在緊緊鎖住的鐵門之上,眸光輕掃,平靜而又冷漠地對那些守衛說道:「傳我命令,即刻起,任何人、任何利器都不准接近他,若他死了,你們就通通去給他陪葬吧!」

  說罷,在刀刀的攙扶下離開。

  踏出天牢時,外頭的陽光正燦爛,金黃色的光線迷離了我的雙眼,我莫名地冷靜了下來,先前被抽光的力氣一點點恢復。

  我深呼吸,轉而看向刀刀:「讓人備車,我要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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