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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子沐抱琴而立,道:“陛下通四方政音,此琴……不彈,亦無妨。”

  她忽然笑了:“也罷,惟汝之至寶。”

  東宮的宴席鋪張大辦,堂中掛了數百個洛陽琉璃燈盞。燭光暈染了烏木胡床 ,金蓮恰在桐窗綻放。

  歌舞姬排練著太平讚歌,孫子沐漠視這番兵光劍影暗藏、虛情假意交織的盛景,默默退到尾席。她的鑾駕緩緩而來。

  主位上她喊罷平身,歌舞便起,她興致懨懨,保持著一貫的冷淡。

  聚宴的氣氛一到,太子李衡循例給她敬酒,朝臣的眼睛在酒籌上瞟來瞟去。

  “兒臣謹……奉酒一杯。”李衡略有些怯弱,就這麼戰戰巍巍立在階下。她拿過酒鼎舉向群臣:“諸卿可自飲一杯。”

  “謝陛下恩典。”

  你來我往又是一通客套話,孫子沐默不作聲盤算著,突然聽到自己名字。

  “子沐,今日衡兒生辰,可鳴一曲。”她的臉似乎也被燈紅染上了盈盈笑意。

  “敢不從命。”他端坐,雙手不由自主握緊。

  李衡走了過來:“能聞孫學士之琴,是衡之幸也。”

  他還了一禮,復坐。

  “仙嗡——”琴音乍起,如黑雲催城,如蛟龍興雨,然後緩緩如淌水,如覓竹。他近乎本能般操琴,指法漸漸繁複,眼神仿佛失去了焦距,極盡茫然。

  一曲喜樂奏畢,繞樑三匝,令人沉浸其中,案上客都被他的技藝鎮住了,只有高台上的那人注視著他微微顫抖的手,若有所思。

  “不減當年。”她斜靠著,語氣輕軟許多,目光依然灼灼,能透人心。

  “謝陛下,”孫子沐垂手繼續說道,“臣還有一曲獻陛下。”

  “哦——”她的嘴角微揚,“聽你鳴琴朕是歡喜的。”

  孫子沐一時愕然,心下一沉便開始按音,他彈的慌亂卻都被他高超的技藝掩蓋了過去,突然,琴音乍變,如春雷滾滾。

  《式微》!怎能奏此曲,竊竊私語不絕於耳。

  琴聲依然錚錚,孫子沐抬頭看向她:容華依舊,紅妝依舊,目光卻寒透。他望著,忘了自己在衝撞聖顏。

  一眼,如天涯望卻。

  私養的府兵來勢洶洶,撞倒了兩側芙蓉屏風,李衡在孫茂各位重臣的簇擁下登上高台,冷冷道:“來人,把母后扶回上陽宮。”

  她大笑:“衡兒今日倒無軟弱,看來是董太傅教導有方。”

  “謹授賢君之道,臣之本分也。”中年的太傅捋了捋三寸短須,洋洋自得。

  “你是朕所提攜,這又是為哪般。”她盯著新任的侍中,目光如炬。

  “臣忝居鸞台,不能看正統擾亂。”來侍中凜然。

  “哼,何為正統?弄權小人也。”

  “母后可回宮,兒臣相信來大人忠心可鑑。”

  她擺了擺手,也不回頭:“能聞孫學士琴否。”

  少頃,撂下話語:衡可自取之。

  (四)

  孫子沐不知自己是如何狼狽地離開京城的。

  那日李衡逼宮,在酒中放了劑量很輕的火硝,與食相衝可使人昏迷,他在席間拖延,只等偷天換日的衛兵帶甲而入,陰謀在他回來時便開始醞釀,籌謀十年,終得……

  他不確定她是否看出端倪,卻畏懼她的注視。他抱著琴,久久不語。

  “朕替你尋到幾根西域琴弦,加上之前捎去的,想必此生夠用,子沐,再無人能使你弦斷琴絕了。”

  “恕臣——”

  “隨你意吧。”她一攏長袖,徑直走出兩儀殿。

  已過了半月,念及昔日光景,他仍覺得倦怠非常,憑何處惹了塵埃,拂了拂棠紋衣角,上陽宮已望而不見。

  四月四,平明,孫子沐揩了揩鬢間塵土,荷鋤下山,只見桃木花葉交織下,新土才翻。

  綠綺,將長眠於此。

  我之至寶嗎?蓴娘。他望卻一路芳菲爛漫,笑得悽惶。

  四月一,聖通皇帝大行,拍手稱快者有之,唏噓嘆惋者亦有之。

  春緋中,她說:換我鵝黃裙,懷君綠綺琴。

  “鵝黃繡帕揮散過哪年竹葉

  疏眉杏眼高台上看不真切

  飛檐青瓦二十年冷如霜雪

  誰甘之如飴葬送了如花美眷

  誰女主九天鑄就了春秋功業

  風流輕狂笑接下對琴戰帖

  河川雲海踏遍時未能忘卻

  恨生仇結七日畢弦斷琴絕

  誰綠樹青山逍遙了不換三公

  誰待時而動拋卻了難捨舊夢

  心有千結身赴黃泉也無解

  別後兩寬箭在弦上而退怯

  都說有前世三度緣結

  才使得今生百年相偕

  太平歌舞暗藏了榮華罹滅

  目光清冽隱去了絕代不屑

  抹指散音空餘了天涯一瞥

  那成敗對錯都付與文過飾非

  那過程緣由都臣服濁吏書寫

  我知你終究會被刻入史箋

  我還願能被寫在你的身邊

  你冷眉輕斂於我無言

  我埋琴苦笑心付愧欠

  縱我綠綺換作新弦

  終是流光不溯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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